阳光穿窗依旧。
风的温度也正好。
书房内什么都没有变化。
直到婉转悠扬的鸟鸣,唤回了程茂德的神。
他看着坐回椅中的洪范,投出景仰的目光。
只看一遍,还无法让程茂德完全理解欧拉-拉格朗日方程的意义。
但对于刚刚发生的事,他有一种基于直觉、更混沌、更形而上的认知。
程茂德看着那张被碳笔写满的纸,感觉自己正看着被闪电风暴夷平的森林,看着被火山熔岩覆盖的海岸。
白纸黑字,却同样是天地威能的具现。
“庄公……”
程茂德看向庄立人。
“昔日庶民旁观穆圣挥手造桥,盖如此时耶?”
他轻声说着,身子晃了晃,被迫用手扶住书桌。
其余三名理学士的脑中也好似过了道电。
在他们的阅历中,数术研究向来是漫长的切磋琢磨。
所行所至不过扎实二字,每进一寸便得一寸欢喜。
“要何等才华,方能如此蛮横行事?”
另一位徐姓学士呢喃道,摘下眼镜,擦了擦微湿眼角。
洪范之前扬名器作监的三篇文章他都读过,本以为是乡野天才积蓄多年的爆发。
只没想到这种爆发竟能来得如此随意……
庄立人撑桌而立,没有理会他们的感慨。
他反复看着这“欧拉定理”的过程与结论,只觉得一扇门在面前缓缓打开。
“你可知道我从前的发现,光学的光程最短原理?”
庄立人突然抬头,对洪范问道。
“就是‘过空间中两定点的光,实际路径总是光程最短’。”
洪范闻言,轻易就理解了。
他的理解不仅限于对方说的原理,更在于那些没有说出口的猜想。
前世,光程最短原理由法国科学家皮埃尔·德·费马提出。
其更合适的称呼是“平稳时间原理”——光沿着所需时间为平稳的路径传播。
此处的“平稳”是数学上的微分概念,可以理解为一阶导数为零——这意味着它可以是极大值、极小值甚至是拐点。
换句话说,确定光的光程同样是个泛函问题。
“庄公闻一知三,所虑不差。”
洪范欣然回道。
“通过这个新工具,我们足以确定光在不同折射率材料中穿梭的路径。”
“正是如此!”
庄立人又喜又惊。
喜的是自己的学问又能有进益,惊的是自己不过一句话,眼前年轻人便理解了其后十句话不止的意思。
这种情况,哪怕在他与术圣共事的时候也很少。
更何况之前闻中观可没提过洪范还懂得光学。
“庄公!”
这时候,程茂德开口,语气颇为不忿。
“洪公子如此才华,如此能力,怎么才一个大匠身份?”
他指着桌上刻有洪范名字的大匠令牌。
“就凭这四篇文章,至少也得是监造的位置……”
程茂德话没说完,又急忙改口。
“监造也不够,古俊友那厮都能当上监造,洪公子与他同列,岂非辱没?!”
闻中观一听,赞同得直拍大腿。
州部监造古俊友,正是他的老对头。
“你想岔了。”
庄立人摇头道。
“洪范小友此来,是要辞去器作监官身,交还这令牌的。”
这下子,四位理学士都有些急了。
“洪公子切莫冲动!”
程茂德当即出言。
“可是庄立人有什么地方对你不住?”
他与庄立人是二三十年的上下级,此时情急,却是抛开了尊卑说话。
洪范连忙解释原委。
几位理学士自然是又一通好劝,但并无效果。
庄立人站在一旁,心中也是煎熬。
眼前年轻人展露出的才华足称耀眼。
作为大监造,庄立人觉得自己若不能引他走上正途,便不止是浪费,而是犯罪——更何况缇骑这种工作,危险性还不小。
但另一方面,既然亲眼见证了洪范超世之才,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替他做决定?
成大事者,向来没有亦步亦趋的?
“各位莫急。”
洪范出言宽慰。
“如之前所言,我未来几年的重心虽然会在武道,但这边也不会放下。”
这话无法让其余人满意。
程茂德已不敢对洪范放肆,但又别无他法,只得嫌弃地瞪了庄立人一眼。
后者只能苦笑。
器作监统领一州的大监造,可以调动的资源是天文数字。
如果洪范要钱、要权、要女色、要享受,他都能解决。
但唯独武道这件事是器作监的绝对禁区。
庄立人若冒大不韪,万一泄露,恐怕不仅是掌武院,连八部之外那个隐在水下的危险机构,都会找上门来。
“唉,也罢,练武无论何时都不是坏事。”
他自我安慰道。
“像洪公子这般人物,若是多一年寿数,岂不是超过旁人百年?”
这句话倒是得到了四位理学士,以及闻中观的一致认同。
时间接近中午。
日头渐烈。
屋外枝头,蝉鸣鼓噪起来。
之前进来上过茶的、名为阿年的少年也开始在门口探看。
庄立人意识到饭点到了。
“啊,时候不早了,洪公子,要不我们中午一同用饭?”
他殷勤请道。
“我们的厨房请的是明月楼的前大厨,口味挺不错。”
“我对这个欧拉定理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正好在席上向你讨教。”
闻中观闻言,欲言又止,看向洪范。
后者果然开口。
“庄公,实在抱歉,之前已与乙二院的几位故旧约好午饭,不如下次?”
洪范姿态谦恭。
庄立人本能的有些不舒服。
他很少被人拒绝,这回却连续两次。
先是招揽失败,现在甚至连一顿饭都约不上。
但即便如此,他旋即发现,当洪范表明自己的意志,自己已说不出拒绝。
“好的好的,那下次洪公子有空,我们再叙?”
“我这边时间都很自由的!”
大监造的口舌在念头转完前,已经自行给出回复。
“多谢庄公体恤!”
洪范起身行礼,与兴高采烈的闻中观一同出门。
四位理学士自然也是簇拥着一块去了。
最后,庄立人孤零零地坐回椅子,旋即看到桌上题稿,本来低落的心情霎时又高扬起来。
“这回,定要让梅承雪那厮惊掉假牙!”
他恶狠狠说了一句,才发现褂子黏糊糊的极不舒服,却是不知何时已被汗水浸透了。
PS:还有一章,下午或者傍晚能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