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进退

距城七十丈。

绞盘颤抖地僵持。

木轴上的粗麻绳与辅兵小臂上的筋肉同时绷到极限。

“再下半寸,稳住了!”

砲正粗声呵斥,快速将钢钩卡上梢杆。

“好了,慢点松……”

绞盘复位,砲车只待激发。

所有人自发退到数丈外。

候在一旁的赤身壮汉收到砲正手势,往掌心吐了口半干唾沫,提锤上前。

抡起,横砸。

卡钩弹开的刹那,汗水碎成细雾。

六道三丈长的梢杆在负重块牵拉下发出木纤维断裂的尖叫。

六十斤重、装满原油的细口陶罐偏斜射出,罐口麻布拽出一瞬破空的火线。

大地陡然下沉。

风声啸叫滤去嘈杂;陶釉上倒映的破碎盾车、弓弩群组逆光拉远,只如玩偶般娇小。

世界于战乱抽离。

可惜只刹那。

黑色烟障在前,陶罐一头撞入,穿出之际,已是别样天地。

端丽北城东西横亘,其上两军交杂如蚁,呼号酣战。

距离拉近,倒影聚焦。

从城池、往城垣、到城段……

最后是满地染血城砖中的一抹金影。

风声自身后来,洪范沉肩躲过,仿佛早有预演。

六尺外,为首的盾兵被陶罐砸中面门,即刻无救。

原油爆溅,流火绽开,金黑二色各自恣肆。

“喝啊!”

紧随其后的贯通军官步速不减,以盾面挥开火油,挺身直刺。

洪范观此剑势,如观掌中纹。

反臂震开利刃,压倒性的力量破坏了对手的重心,他进步扣住军官面门,腰背拧转便将其带离地面。

旋身、投掷。

带甲人体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横飞而出,撞断了两丈外的狼牙拍支架。

人器俱静默。

洪范大口喘息——过高的消耗让他早就散去面甲,好更多地摄取氧气。

交战渐久。

自登城处起算,荒沙战甲已横向推进二十余米,所过处尽是尸体倒伏。

但守军士气未挫,依然源源不断。

角楼上突传引弦之声,仿佛一个离调的转音。

【保持移动,不能停下。】

洪范心中自警,侧身撞开两位盾兵,又听到风声逼近,猛地拔起身侧木墙。

笃笃两声,箭头入木。

但紧随其后的第三把阔刃投矛却轰碎木板,贯入肩甲。

沙体固化,洪范身形不由一窒。

【浑然境中段,真气为阴柔水性,东偏北方向,十丈外。】

一击之间,他已抿出对方许多信息。

右手拔出铁矛,洪范正欲直身回掷,左臂却被绳圈套住。

“克敌!克敌!”

号子声嘹亮,套索活扣陡地束紧。

旋即是利箭密集攒射,在沙铠上种出一片颤抖尾羽。

【沙流的形态变化在变慢。】

洪范忖道,自对手精密的配合中嗅到危险。

他以炎流劲烧断绳圈,瞟见登城步道上四位士卒失力跌倒。

余光内,卵形烈日于天际冰冷高悬,其下闪过数道铁色。

是角楼箭雨又来。

【没完没了了……】

洪范疲态渐现。

不只从肉体,更来自精神。

先登将士面对的是最激烈的抵抗,己方士卒中没有人能够跟上他的步伐。

以一对多,洪范不得不长时间保持专注,至此已近极限。

战士的呼喊、铁靴的踏步、弓弩撒放、钢刀铁甲交击……

各种感官信息,原本条理清明,如今却如洇水晕开的色彩般杂糅在一起。

箭雨覆盖。

洪范反臂遮住面门,不得不选择硬吃。

立刻有人捕捉到这个机会。

一支三棱飞刺自女墙外贴壁穿梭,临近目标方才拉高加速。

风声激越如飙。

转念之间,沙流往要害处汇集。

刚柔交济处怦然一声闷响,尘烟锥形外爆。

而就着沙巨人僵直的破绽,一条只披挂肩铠的赤身大汉抱着檑木穿沙撞至,将其生生掀下城头。

荒沙战甲在半空解体,化作沙雾形态断后。

洪范凌空翻身,落在城濠新填的沙土,战靴入地三寸。

沙雾弥散,城头上无人下探,大约已聚焦于新的厮杀。

【真气还有两成,右肋两处骨裂。】

洪范默然自检,偏头躲开马面墙上射来的冷箭。

脚尖挑起身旁躺着的宽刃投矛,他随手一掷,持弓欲躲的天风军便跌下城头。

眼见赤沙尚有余力,无人再敢以他为目标。

洪范觅得喘息之机,深沉吐息目光微虚,进入短暂的内视。

龙魂树下,稀薄生机已如水雾般汇聚,而枝头那枚龙魂果依旧高挂,随时可以修复伤势、补满真气——这是他以身犯险的底牌。

当是时,冲击城头的第一个波次已尽全力。

洪范退出内视后左右环视,见西侧临车一、二层已空,车梯下也只剩几位负责覆土灭火的留守辅兵。

心率稍缓,却见一位百胜军重甲士从城头滚落,落在三丈之外。

垂直落差五丈,此人后背着地、摔出声浸血的闷哼后,一时口鼻如堵、出不得气。

“你怎么样?”

洪范抢出两步,急声问道。

对方头盔已失、发髻散落,听到问话与脚步声不仅不回复,反而如野兽般往外侧弹滚出二尺地,把落在身旁的战刀抓在手里。

两人这才有机会对视。

洪范打眼过去,见此人肩铠铁鳞半碎,露出崩断的皮质束带。

阳光自其凹陷的护心镜上折射,像一道金色缎带披围在满是缺口的刀刃上。

“可是左军的浦坚浦军侯?”

洪范认出人来。

“我们见过的!”

“洪少侠?”

浦坚反应过来,身上戾气大减。

“您也被‘请’下来了?”

他咬着牙挤出些笑意,体态稍稍放松,空着的左手艰难地抻了抻腰眼,面上皮肉随着动作波浪般发抖。

“丈许长的檑木撞在胸口,想来没有‘请’的意思。”

洪范同样笑回。

正当两人心念稍松、各自喘息的时候,头上赫然发出一声暴鸣。

这是岩石高速碰撞解体的声音。

洪范察觉到了不妥,但事情发生的速度超过了他当前的能力。

石屑飞溅,灰白星点打在城砖。

一枚楔形石片斜着刺入浦坚颅侧。

他踉跄跪倒,用左手捂住创口,指缝中带着白沫的红色液体汨汨流出。

洪范的笑容僵死在嘴角。

他上前想要将人扶起,但后者以刀撑地,一边徒劳地喘息一边向他摆手。

“脑瓜子好涨……”

浦坚眼球外突,大着舌头吐出几个字,左手无力垂下。

这位军侯竟是死了。

洪范怔在原地,一时茫然。

过去数秒内发生的情况并不复杂。

无非是大如城池的战场上,两座分属双方的砲车投出的石弹在半空相撞。

无非是石弹碰撞后飞射出一枚锋利石片,恰好刺入某位参战者的要害。

但这一切越是合理,越让洪范心惊肉跳。

浦坚是百战余生的老兵,身负贯通巅峰的武道,刚刚得传浑然境界的法门。

他身为军侯,亲领一部士卒,有最好的兵器和铠甲,身边理应还有小队亲兵遮护。

城头几番鏖战、十五米落差都摔他不死。

然而最后只一块碎石,便夺走了他的先登功劳,断送了他所有的前途,也收束了全部的未来。

突兀、随意。

甚至可笑。

洪范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捏紧了拳头。

头顶依然有石弹飞越,几具半死不活的躯体从城头翻落。

他从这些画面里捕捉到一种深层的既视感。

咸尊桥顶,满脸泪痕、着魔般呢喃着“无常”的苏佩锋。

飞鸣城外,被死生抉择逼得昏昏然如丧家犬的自己。

“叮……”

往东百丈,古意新的铁枪挑飞唐胜望的飞梭,清扬一线筝鸣。

【我何必投身此境?】

洪范禁不住扪心自问。

心念纷杂。

这一刻他当先想到的居然不是与许龟年的密谈,以及后者许诺的三倍武勋。

而是一眼望穿的百里赤地、葬于落叶棺椁的无皮大树、瑟缩在羊圈内的无罪之民……

洪范伸手合上浦坚圆瞪的双目。

循着远处钲声,他回头望见左军大旗左右挥舞不停——这是撤下休整的意思。

城上残存的士卒退下。

本阵前,右军劲卒正整队前出砲车之列,其甲胄迎着日头,仿佛炉中之铁。

天光打在钢鳞上,晃花了洪范的眼睛,让他看不清头盔下的一张张面容。

临车在东,马面墙在西。

自墙根朝上,苍空只余半阙。

洪范的心跳彻底平复。

他自天风军倒伏的尸体上拔出阔刃投矛,抹了把脸,转身随第二波士卒挤入临车通道。

PS:

各位读者朋友们新年快乐!

发这章不是为了更新,而是想借机汇报下当前状态。

自十二月起,我状态反复波折了四次——有因为自己急着构思、复更导致的影响,也有与他人在情绪上的摩擦。

但直到三月后,我状态终于稳定,脑力渐渐恢复。

这一章是三月四号到五号间写完的,之后会努力提速增产,将第三卷搞定后一并发出。

感谢大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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