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和三十年的五月,夏至的雷雨在淮阳国撒欢,风中啜满湿润的暑气。
这时候,大乘舆留在听涛谷的白银木碎片已被尽数挖走贩卖,淮阳王抓人服劳役的叙事全面破产。
流言四起,没有人相信被带去云岚城的人还活着。
但信也好不信也罢,王庭一如既往地捕俘。
风云顶的胃口更大了,一个月要吃下一万人。
天风军虽然还未往城内下手,但持续的全城封锁严重动摇了所有人的信心。
尤其是五月十七,百胜军声称段天南格毙龚正平,并公开将其头颅送回云岚城后……
五月廿五。
深夜,云岚城西北一百五十里外。
月亮是雾白色的,混浊,像盲人瞎掉的眼。
平原中心,篝火像一枚黄色楔子钉在地面。
一队天风军士兵围着火,大部分披着毯子睡了,小部分醒着;更外围则凌乱卧着十几个被锁链拴着的人。
他们是在附近山林里被梳出来的,费了军士们很多力气。
开春只几个月,云岚以北抓的抓逃的逃,已经没剩下几个村落。
守夜的矮个士卒循例察看俘虏——他身材健硕,姿态却局促,尤其是俯身确认锁链时对上一双双麻木的眼睛。
像是沼泽里映着夜的水坑,像是荒山下藏着风的洞穴。
队伍尾端坐着位黑瘦女人。
她手臂被铁锁勒出青色瘀痕,怀里还窝着个孩子——头戴碎布衲的彩色圆帽,黑白分明的眼睛比今日的盲月更清澈。
与士卒对视片刻,孩子突地咿呀欢笑。
四野开阔,被这清脆笑声兀地打透,竟是惊心动魄。
士卒捱不住,喘息着逃回篝火旁坐下,眼睛对着火发直。
“你咋了,见鬼了?”
瘦高同伴问道。
矮个士卒不语,压着头抬着眼,愣愣瞧着数十米外负手立于岩上的武者。
那人称号“黄玉尊”,是云岚城撼地门的门主、先天二合的高手、队里的监军,此时正看着遥远处活物般移动的雨云,以及云中生灭不定的叉状闪电。
只因雨云距离太远,雷声和电光便对不上号,微弱得像是地壳里穿出的鼾声。
“发啥癔症呢?”
瘦高士卒瞧得心中发毛,狠打了同伴一下。
后者猛地垂下眼,按着心口喃喃:“我心里难受。”
“这世道谁不难受?”
瘦高个低声反问。
“活着就得忍耐……”
他往篝火里添柴,却被一把攥住胳膊。
“我想逃。”
矮个士卒用气声说道,朝俘虏们努了努下巴。
“我们一起,带上他们……”
篝火里腾起一片火星子,亮了几个眨眼,无声死在夜里。
“你疯了?”
瘦高个倒抽口气,吃了一惊。
“现在能出来的谁没个老小扣在城内?你走了,他们呢?”
这是个好理由,被天风军上下用了无数遍。
“他们现在不也在等死,和这些人又有什么两样?云岚的城墙难道不是条大号锁链?”
矮个的声音激烈起来。
“那秃山吃光了别人,迟早也会吃到我们……”
他关不住话匣,却发现同伴满脸煞白,牙关发颤。
一转头,本在远处观雷雨的黄玉尊竟不知何时站在身边。
“要杀我,动手便是。”
矮个士卒压下恐惧,逞强道。
“你还未逃,我为何杀你?”
黄玉尊闻言嗤笑。
“天下也不止你一人有心。”
闪电映在此人眸中,纤细闪耀如蚕丝。
······
次日,卯时。
清晨的冷光将整片平原映成铁蓝色。
尘灰团成团在地平线上游荡,风灾留下的鞭痕横七竖八。
天风军的马队启程往东南,带着俘虏,缓慢如爬行。
他们出来已有十日,纵然未抓够人也必须返程,否则容易有误会。
现在的云岚城很怕误会。
一个时辰后,日头毒了起来。
黄玉尊抓着马鞍心神不宁。
他扫视队旁几只张开翅膀跳脚跟随的丑陋秃鹫,它们长着被沸水烫过的肉红色头颈。
一只苍鹰盘旋在天空高处,投下的影子黑得像窟窿。
黄玉尊找不到异常,直到那影子不再绕圈,持续变大。
他抬头仰望,眯着双眼,见大日光芒中一道黑影飞降,在高速俯冲中像烈风扯碎流云般脱去两翼,露出精悍人形。
那人双手持刀,轻窄的刀刃上真气灌注,爆燃出三米长的火刃。
“小心,来的是赤沙!”
黄玉尊一声大吼,提起玄铁战锏,自马上飞腾。
刀锏交击,炸开雷鸣气暴,扭曲数丈大气。
战马惊厥滚倒。
黄玉尊飞退数丈之远,手中长锏缺口歪斜。
“明神果然到了你手里!”
他扔开武器,前踏一步。
足底尺余深处,真元穿土疾走,地表却毫无端倪。
好在沙世界自有感应。
洪范后退,贴身让过暴起的地刺。
十余丈外,天风军队喝令部下结阵,解弓欲射,肘腋生变。
三名士卒互换眼色突地拔刀,有选择地劈倒数位目标,退往俘虏身边。
队伍本就脆弱的组织度遭受重创。
军士间争吵、喝骂,却未演变为进一步的拼杀,反倒像找到个台阶,顺势消磨时间等待最后判决。
另一边的战团须臾未停。
黄玉尊砸拳撼地,泥土如浪头翻涌,滚裹碾碎橙红色的砾石,反推射来的沙刺。
洪范反手撩劈炎吼,高温气暴轰穿土墙,留下环形的熔融缺口。
这一击黄玉尊没能完全躲开,烫伤了小臂。
杀法上他竟不是对手。
“到底是先天之下天骄第一,却未知拳脚如何?”
黄玉尊说着御使真元凝聚甲胄——这法门与荒沙战甲相似,表面细如黄玉,有皲裂缝隙,但软硬变化上较粗糙,行动时石渣俱下。
见对手逼近,洪范同样起甲,且战且退。
火刀与岩拳很快互换数十招。
沙甲形变又修复,黄玉上则满是黑色刀痕。
武者境界带来的力速与反射差距无法由外物弥补,洪范明显受击更多。
但手握明神,他驱使先天灵气一如气境武者,足以将七步樊笼、热风地狱等手段常态化使用,战力翻了三倍不止。
鏖战数分钟,黄玉尊持续置身高温,体内火劲积渐,终于落在下风。
此时远处又过来几匹奔马,是与洪范共同行动的吴元几人。
黄玉尊见状,二话不说便撤。
洪范亦未追击,与新到几人一同处置了负隅顽抗的天风军。
“洪少侠方才为何不追?”
吴元腾出手来问道。
“刚刚一战,我与黄玉尊大约六四开,但我觉得他未出全力,只是主动找个理由结束战斗。”
洪范说着看向之前倒戈的共八位天风军。
“你们怎么打算?”
“愿为赤沙效力!”
一个矮壮士卒拱手作答。
“好,但不需为我,为百胜军效力吧。”
洪范回道。
他劈断俘虏身上的镣铐,让众人把战死者的装备解下装马,尸体挖了个坑就地掩埋。
众人骑马北返。
队伍远去,秃鹫们盘旋聒噪,地平线上很快来了三三两两的野狼。
它们挖开新坟,各自分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