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范抖落刀鞘。
古意新与他并肩。
一排重盾手紧随二人,再往后是枪兵与刀牌手的混阵。
雨越发大了。
洪范催谷真元,明神猛然冲起一丈火刃,蒸干水汽撞出嗤响。
到先天后,他觉知越发深微,此时能看清每一滴雨高速下落时的光影透视,能听见身后一顶顶铁盔下传出的粗闷呼吸。
“全军候命。”
裘元魁的喝令从隔壁街道遥遥传来。
敌楼上一枚弩矢失手发出穿过雨幕,飘坠在洪范身前。
风曼云身着劲装,落在远处三层楼宇的檐角。
古意新摘了麻布枪套,信步飞上屋脊。
战吼发出,军阵冲撞,譬如铁锤打在铁砧。
一秒是一刀,一息是一命。
时光披红,流泻。
洪范着沙甲舞火刀,全开热风地狱,一人拖住两位风氏先天。
裘元魁站定街心领队前推,轰开只剩单臂的左驰恒,追击时心血突地潮涌。
感到异状的不只是他。
洪范茫然抬首,颅侧肉跳不止,心跳倍速加快。
他还未看见,却能感受。
天在下压。
大地尽头有崇山拔起,无声撞来。
武者的战斗休克般停下。
洪范按住胸口跃上身边最高的屋脊,凭直觉往东北方眺望,见到此生未见的天象。
雨雾翻腾增厚遮蔽大日,氤氲出灰白的光气。
取而代之的,一轮紫色骄阳自天极升起,高速掠过层云之背。
光芒遍照,如是我闻:
紫光闪烁瑶河波鳞,晶状水体潜游过千丈蛟龙;
紫意潋滟坠空帘雨,城池砖瓦沉郁着七彩虹色;
紫芒照透飘飞落叶,干涸叶脉凸显如嶙峋骨骼……
全城寂静雨中。
洪范盯着紫日自天边来,明明很远,只五六个呼吸便悠忽眼前。
云山溃散,半空中四人虚悬,邈若山渊。
最左者看着耄耋年纪,寸头长须,额上三道皱纹深得像裂谷,穿素白棉袍。
左二者年似五十许,天庭饱满身形挺拔,一身紫色华服,胸口绣着头金蛟。
左三者垂垂老朽,眸中三重瞳孔,虹膜纯白。
最右者年迈矍铄,虎目狮口,蓝色锦袍上绣着裂冰雷纹。
洪范几乎瞬间意识到四人身份。
穿蛟服者必是萧氏镇山王——气镇山河萧鼎。
左三者有重瞳,乃《三界遍照经》之异象——洞照太虚后知秋。
右一者身着雷纹——代天行罚易震。
仅剩下的左一老者看着平平无奇,但既然能与另三人并列,便只有一个可能——掌武院山长,生机转轮关奇迈。
洪范早就想过,待淮阳国大局鼎定必会有人来收拾首尾。
但他没想到会是当世四位武圣亲至。
静默如瘟疫,在战线上传染。
喊杀声熄了。
四位武圣居高临下扫视全城,见王宫颓败,东城军势犬牙交错,各自凝眉。
而后镇山王负手扬声。
“止戈,肃穆。”
“尔等静待谕令,不得擅动。”
声如滚雷,碾过城池。
却有心怀大恨者置若罔闻,借机一刀贯入敌手胸口,放肆大笑。
萧鼎沉下面色。
易震比他更快动作,目光循声瞬至,无云起雷十数道,顷刻殛灭所有违命之人。
“刀剑还鞘!”
裘元魁见状急令。
战局突兀中止。
唯雨水不停,凌迟大地。
······
大军各自回营。
洪范站在街边,遥看武圣们落入淮阳王宫。
四圣齐至固然让人惊讶,但也说明一件事——关于三郡后事他们还未有共识。
未久,果然有使者们依次拜访云岚城内各势力,点名召人入宫。
大约是各方早就安插的线人。
辰时正,裘元魁、徐运涛、夏侯凌几人也被请走。
洪范等人兵甲俱全,坐在龚府中庭等待。
日头在雨幕中升至天中,百胜军的三位首领终于回来。
裘元魁走在最前,衣衫透湿,发丝和水粘在脸侧。
他站上中庭的石阶,抹了把脸,眼前是围过来的众人。
“百胜公,如何?”
潘锐挤在前头,对尊师发问。
“风氏暴虐,失人失国,将被褫夺王位。”
裘元魁回道。
“我等奋勇抗击,顺天应人,无罪有功。”
庭中起了阵喜悦的松气声。
但些许嘈杂很快散了,众人望着裘元魁严肃的神色,知道他还未说完。
“风氏余族迁往贺州铁台城,限七日内成行,所遗田产用以遣散天风军。”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紧了。
“只是迁族吗?”
“可以带财产,岂非连流放都不如?”
人群中即刻起了好几通问话。
七日内北迁,风氏的大量田地固定资产必然无法折现,但钱粮是可以带走的。
以其一等世家的架子,去了偏疆也不失土皇帝的位置。
裘元魁看着涌动起来的不甘与愤怒,只得解释。
“近些年来九州边疆大体安泰,唯北面巨灵年年不宁。迁风家过去可以巩固边防,也是善事。”
他勉强说着,挨不住众人炽热目光,又漏出一句。
“这是两位封国武圣的意思,而且山长与镇山王也答应了。”
众人果然哽住。
站在堂下的夏侯凌则咳嗽一声,提醒裘元魁慎言。
洪范能大致理清这里头的博弈。
河间、琅琊二圣已老,兔死狐悲心下当然不愿见风氏灭亡——自古以来没有一家一族能长得武圣驻世,风家的今天象征着他们的明天。
至于朝廷大约是在想废物利用。
镇北卫军政合一,是大华治下控制力最弱的区域。
迁风家过去既是分担巨灵压力,也是往北疆铁板里楔进一颗无法融入的钢钉。
但大部分人不像洪范想的那么多。
他们只觉得风家可恶、该死,如今将要死了,却得了金口玉言,再动不得。
事情变得太快。
中庭内外,军官们披着钢甲,士卒盾上插着箭头,今日日落之前,他们本还想着再拼杀一次。
躁动与愤懑自仇恨中渗出,想化形为具体的冲动。
这种酝酿是无声的。
眼睛此时取代了口舌。
交叠的目光很快舍了自王宫回来的三人,大部分去看古意新,小部分瞥向洪范。
但后两者都没有反应。
于是愤怒空燃了一阵,泡沫般粉碎,转为无力的自我说服——武圣是无法反抗的,而风间客与风乘意毕竟死了。
庭外,逢庆站在雨中窒息般气闷,猛地扯开系带。
甲胄滑脱,触地嘭一声响。
一时间许多人似乎都意识到了这一无用的负担,解甲声连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