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顾逸阑吩咐杜若几个婢女将窗户尽数打开,自己则靠窗而坐,旁边堆着一叠白袍,料子皆是上等的天碧锦,这种锦缎轻而薄却极耐磨损,最适合常年行走江湖的人穿了!
“小姐,这些可都是您几月来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衣裳,真的要全部烧掉吗?”
这也太可惜了!
杜若正捧着火盆慢悠悠地挪到顾影阑身边,希望她能改变主意。
“穿衣服的人都不在了,还留着这些衣服作甚?”杜兰一把抢过火盆,殷勤的放在了顾影阑跟前,随即狠狠瞪了眼杜若,真是拎不清的蠢东西!
小姐好不容易下定决定要斩断情丝,放下过往,这丫头倒好!还往反方向劝小姐!
不就是一些衣服,烧便烧了!
“小姐,这要放火盆里烧起来,烟气太重,奴婢担心熏着了小姐。”
杜若挤了挤杜兰,抢在她前面冲顾影阑道:“不如小姐先早些去内间休息,这些衣服啊,就让奴婢们去烧吧!”
顾影阑想起洛卿宁那无情的一剑,凝视着攥在她手心的一角白袍,指尖收拢,复又松开,寒风袭窗,那衣袍一角轻轻的,缓缓的坠入火盆里,转瞬便被无情吞噬,只余点点灰烬,以及一室残烟……
“不用了,你们都下去吧,我自己烧。”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存在,还是得由自己亲手埋葬。
落雪无声,海棠无花,斜枝横窗瘦,顾影阑将衣袍一件件丢入火盆,倏而,窗口传来清脆的敲击声,她转头一望,骇得手一抖,白袍散落一地。
“君祁良?”顾影阑十分讶然,他怎会在此?十一呢,他守在外面,若有人来,应会给她示个警啊。
世子爷红衣绝艳,倒立于窗,冲顾大小姐做了个鬼脸。随即一个利落的翻身,进了屋里。
却见顾影阑仍在窗口探头探脑,“好妹妹,别看了,你那小暗卫确实武功高墙,可惜了,碰见了小爷我!我们君家有一种点穴法,专克这种顶级高手!”
世子爷的语气中满是骄傲!
顾大小姐走近,按下他的头颅,狠狠来了一爆粟,“有什么好骄傲的,还不快去把穴解开!”
十一那死性子,他绝对会强硬冲破穴位,可这种特殊的点穴手法,往往反噬十分厉害!
“顾妹妹,你……你居然凶我,而且还……还打我……”
他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被亲娘打过屁屁,还没被别人打过呢!
世子爷委屈极了,他这么努力的跑出来,还混进宁国公府,是为了谁呀!
“爷才不去!”世子爷表示自己生气了,而且是哄不好的那种!
“嗯?”顾大小姐歪了歪头,将拳头捏得咔咔作响,声音拖长,尾音短促,十分明显的威胁口吻:“去不去?”
世子爷秒怂,但他也不就就这样轻易松口啊,他也是要面子滴!
“好妹妹,只要你答应陪爷去个地方,爷就放了那小暗卫!如何?”君祁良桃花眼微眯,调笑中却深藏期待。
现在?这么晚了还出去,况且外面还下着雪。可想想十一小可怜,顾大小姐便干脆的点了头。
君祁良的眸光瞬间被点亮,他将外披的暗红大披风解开系在了顾影阑身上,“好妹妹,抱紧了!”
他一手揽其纤腰,直接翻窗而起,高墙上,黑袍少年的长发覆满细雪,他还没有冲破穴道!
“小暗卫,你家小姐我就带走喽!”一颗石子破空而来,打在其肩头,穴位一解,十一却无力倒地,他的眸子像孤狼一般,死死盯住君祁良远去的背影。
该死,追不上了!
君祁良武功一解封,那更是比之前嚣张肆意百倍!
“行了,放我下来!”
“不!好妹妹,爷要让你见识见识这世上真正的踏雪无痕的轻功!”
一出宁国公府,君祁良搂着顾影阑的小腰,直奔东市而去。
一路上,飞檐踏雪,最后直上云霄,来到了春风阁背后的一座楼阁上——这是全盛京最高的楼阁,名为云霄。
“顾妹妹,这里可比皇宫的金凤台还高三丈呢!在这里俯瞰盛京城,那可是一大绝景!”
危楼高独倚,手可摘星辰。
然而今夜,无星,无月,只有漫天飞雪,与凛冽寒风相伴。
“你带我来这儿干嘛?”顾影阑畏寒至极,如今更是冷得直哆嗦。
“爷是看你今儿没去宫宴,怕你寂寞。”
顾大小姐冷得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了,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怒瞪君祁良,“世子爷脑子不好,可以去找找太医。”
“不用找啊,还有半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还住在我府上呢!”
顾影阑无话可说,转身便要离开。
“哎哎!好妹妹,你先别走,爷其实就想给你一个惊喜。再待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世子爷折腰,可怜巴巴的,怪招人疼的。
“妹妹先闭上眼睛。”
顾影阑在他恳切的注视下无奈阖眸。
耳边很静,风雪声声入耳间,还有少年炽热的吐息,他在干什么?
远方忽然传来一声亘古悠长的钟鸣声,仿佛是整个城市苏醒的讯号。
“妹妹,睁眼吧。”顾影阑睁开双眸,便看见一束烟火绚丽绽放,她还看见了,双手冻得通红的小孩子,将手上的小爆竹与小伙伴分享,卖糖人的小贩在灯火通明的小巷里吆喝着,明明是俗气的哩语,却带着悠长而隽永的余味儿。
头顶是盛世烟火,脚下是滚滚红尘。
而她和君祁良仿佛游离于云端之上,成为那烟火中的一点灰烬。又恍若,置身于俗世之中,成了那户人家门口的红灯笼,又好像是小贩熙攘间脚底踏过的一抹微尘。
很奇妙的感觉,但她一点都不讨厌。
“顾影阑。”少年第一次这样正儿八经的唤她,他的鼻间被寒风刮得通红,这让他褪去了往日张扬的外壳,“对不起。”
他以君子之礼,朝她深深一拜,可他的声音,却是那么的颤抖。
他在紧张什么?
他在害怕什么?
他又为什么道歉?
“如果当初的我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成熟的我,那是不是,那时的你就不会落入水中……”他这话颠三倒四的,可顾影阑却一下子听懂了。
落水之后,她的身体日日被寒毒折磨,他的心里也同时被一颗名为愧疚的火种夜夜焚灼。
她和他,都困住了自己。
她嘴上说着原谅,但心中何尝不怨?
他表面嘻嘻哈哈,却心里深埋懊悔。
想通这点,顾影阑心底最后那丝怨气儿也没了,她也不想君祁良仍因此困住自己。
所以,她笑了,“你不会以为我是因为五岁那年的落水才不去宫宴的吧?”
君祁良懵了,难……难道不是吗?
少年白晢如玉的脸瞬间绯红一片,他这是,自作多情了?!
“傻瓜。”顾影阑的唇角漾起微翘的弧度。
她轻轻拥住了愣怔的少年,像是穿越了混乱的时空,拥住了那个站在水池边惶然无措的小男孩。
这时,又一道钟声自皇宫敲响,佛音涤荡尘世,天空万里,烟火齐齐绽放,刹那芳华,演绎一派盛世气象。
“阿良,都过去了。”
她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柔,她第一次唤他阿良,在盛世烟火里,在云霄高楼上,他心中深埋已久的阴霾与愧疚似乎也随着飞雪与钟声消散于大地的怀抱里。
他哭了,在她纤瘦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