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给霍连云烧了纸钱, 夜里南秀做了一场梦,梦到了自己在关山楼度过的那几年。而梦里的霍连云身上伤痕交错,还是一副不怎么爱理人的冷淡模样。
南秀在梦中完全忘记了四方山的一切, 用草叶给霍连云编出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努力想要逗他笑一笑。这都是她爹教她的, 七岁以前虽然跟着爹娘四海为家,但每天都过得很快乐,乐观的性格和这些美好的回忆支撑着她在关山楼咬牙活了下来。
关山楼还未易主之前,教主是武林中臭名昭著的陆雪君。很多人都曾听闻陆雪君膝下有一个小女儿陆元元, 护得像眼珠子一样, 但从没有外人见过。有人说陆元元生来魔种,和她爹一样从小就杀人不眨眼。
不过这确实是谣传,因为南秀从七岁到十四岁,便是顶着“陆元元”这个身份生活在陆雪君的阴影之下。
“元元”原本是李缘缘行走江湖时用过的化名, 并且以这个名字结识了陆雪君。起初双方以兄妹相称,感情十分深厚, 但李缘缘对陆雪君从始至终只有兄妹情谊,以至于两人闹得很不愉快,选择了分道扬镳。后来为了躲避仇家, 李缘缘和黄静天一直不以真名示人, 女儿的名字也频繁更换, 可夫妻二人最终还是死在了仇家手中。陆雪君闻讯赶来却没来得及救下他们,最后只带走了李缘缘的尸首和年幼的南秀。
自从李缘缘身死, 陆雪君变得更加极端,喜怒不定,对心上人也是爱恨交织。他认南秀做了女儿,南秀却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备受他的宠爱,而是在关山楼过着如同被囚禁一般的生活。
随着渐渐长大, 南秀的样貌也不再肖似李缘缘,陆雪君发疯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多,经常会故意饿着南秀,或者让她穿单衣在大雨大雪中罚跪。
南秀想过无数次逃跑,但见识了陆雪君残忍的手段后就被吓得老实了。
霍连云比她还要凄惨得多。
初见霍连云那天,陆雪君笑眯眯地对她说后院里养了一只听话的小狗,问她想不想过去看看。
她当时还很天真,年纪也才将将九岁,因为院子里实在太寂寞了,陆雪君还不许别人和她说话,所以想着如果可以有一只小狗陪着她,至少身边会热闹一点。
直到陆雪君牵着她去了后院她才知道,他口中的“小狗”,居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霍连云被关在一个巨大的狗笼子里,很安静地蜷缩在角落。初见时是冬天,他穿着单薄破损的外衣,铁笼子最底端几乎全都陷在了雪里。看他靠着笼壁一动也不动,南秀还以为他已经被冻死了。
陆雪君很喜欢把身边的叛徒和抓来的名门正派关进笼子里折磨,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因为嫌弃他们聒噪而割掉他们的舌头,或是怪他们撞击铁笼发出声音而砍断他们的手脚。但霍连云却很安静,怎么折磨也不会出声,所以他活得最久。
他那时候也才十五岁左右,面容清俊,眼睛黑白分明,清凌凌的,像是能看穿人心。
也正是因为“听话”,他被送到了南秀面前。陆雪君还给南秀做了一条漂亮的带着倒刺的鞭子,要她用这条鞭子在霍连云面前立威,学会调教好他,做他的主人。
但年幼的南秀哪里下得去手,所以院子里经常发生的一个场景就是她站在院子里握着鞭子崩溃大哭,霍连云戴着铁锁静静地盯着她看。
陆雪君骂她心慈手软,但看她哭起来和李缘缘还算有几分像,心就软了一些。
再后来她逐渐学会面对陆雪君时用她娘来扮可怜,借此让自己和霍连云的日子好过了不少,甚至可以跟着关山楼的长老们习武。她苦学易容遮盖容貌,则是怕陆雪君因为她越长越像亲爹再发疯。
陆雪君不让她识字,都是霍连云在悄悄教她。她那时候猜霍连云的出身一定很好,明明年纪也不算大,知道的却很多,由于教她时没有书可用,全凭他脑子里默记下来的东西。但她不敢询问他身世,害怕戳到他的痛处。
虽然霍连云话少,南秀却默默将他视为了依靠,全身心信赖着他。所以后来他手刃陆雪君和陆雪君的走狗,即便手段再残忍,南秀也觉得可以理解,毕竟亲眼见他受过太多折磨了。
杀人前夜霍连云问她怕不怕,她说不怕。
可真的看到血流成河的关山楼她还是怕得嘴唇发白双腿发颤,第二日天还没亮就胡乱卷了几件衣裳首饰,带着她娘的牌位趁乱跑了。
……
南秀被轻轻推醒,皱眉睁开眼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
“你梦到什么了?”冯梦俯身凑近,满眼关切地说,“你流泪了……”
南秀抬手在侧脸抹了一把,起身坐在床沿,发了一会儿呆才垂着头无精打采道:“没什么,梦到从前的事了。”
冯梦宽了心,又招呼她吃早饭。
“一早收到传信,说岭南派的几名弟子也在帮着寻找孙掌门,现在正往静江城赶呢。你要是没睡足,吃过了饭也可以再睡一会儿,要等他们来会合大家才会离城。”
南秀道了声谢,洗脸漱口后坐在桌边吃东西。
她吃饭时候几乎听不到咀嚼的声响,乖乖巧巧的,样子很文静。冯梦忍住摸她脑袋的冲动,压低嗓音一脸憎恨地和她讲今早客栈外发生的大事。
城内昨夜发生了一桩灭门惨案,上下三十余口人呈跪姿朝向大门,被捆住双手斩了首,场面惨烈无比。这是关山楼惯用的向武林正派挑衅的一种方式,虽然近几年不曾见过了,但过去的几次足够令人难以忘怀。
冯梦恨声说:“若关山楼真的死灰复燃,这样的惨事只会更多。”
南秀拿着筷子的手一紧。这种做法确实是当年陆雪君最喜欢的,但自从陆雪君死后就再也不曾出现过了。
冯梦又继续叹着气说,半个时辰以前客栈门口还围了不少百姓,不停往门里砸臭鸡蛋扔烂菜叶,想赶他们一行人速速离开静江城。普通百姓由于灭门一事,认为他们继续逗留在城中势必会惹来魔教再度“挑衅”。
百姓们的这种做法冯梦自然能理解。不过青阳派的江波行是个极端火爆的脾气,他当即抽出了刀要砍人,人群中为首的那一个似乎是被他暴起的气势吓到了,居然直愣愣站在原地不敢跑,像根木头一样,除了他旁边众人都四散逃开了。
不过幸亏在江波行冲动挥出刀时,旁边一人稳稳地握住了他的手臂。
冯梦惟妙惟肖地模仿着江波行当时的动作和语气。
他脸色发青,瞥眼认出拦他的人是谁,冷笑道:“秋天奚,你倒是好心肠,真是到处做菩萨。”
南秀听到这个名字后在脑海中搜寻一番,结果并没有与任何一个人对上号。她们四方山与青阳派结伴同行,早已经互相介绍了一番,好像没听到过这个名字。
冯梦见她一脸懵懂,就知道她肯定也对这个秋天奚没有印象,解释说:“秋天奚也是青阳派的弟子,听说是刚拜入门下不久的,总在角落里站着,木讷寡言,和同门都不大对付,所以介绍时才有意略过了他吧……没想到心肠倒是很好。”
冯梦又形容秋天奚的长相:“生得文弱纤秀,看起来不像习武之人,倒像个教书先生。”
听到这样的形容,南秀忽然之间就想起了这个人的脸。她也确实从没有听这人说过话,真的很容易被忽视。
“江波行脾气那么大,却好像不敢惹他,只敢阴阳怪气……”冯梦笑了笑。
两人在房里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到门外有脚步声慢慢靠近才默契地收了声。紧接着房门便被轻轻叩响了。
冯梦起身去开了门,惊讶地发现站在门口的竟然是一身鹅黄色长裙的章凤儿,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里距离四方山足足有五六日路程,章凤儿刚刚成婚,怎么一声不响地跑来这里了?
章凤儿头上挽着妇人髻发,整个人漂亮得夺目,但明显情绪异常低落,一见到冯梦先瘪瘪嘴,委屈地低声叫了句:“师姐……”
“凤儿?你怎么来了?”冯梦还陷在惊讶之中,表情意外地迎上前拉住她的手。
“我……”章凤儿瞬间红了眼睛,垂下头黯然说,“我和方师兄吵架了。”
两人才成婚,章凤儿脾气又很好,方灵远更是恨不得把她宠到天上。冯梦实在想不出他们夫妻吵架的理由,沉默一瞬,小心翼翼地问:“因为什么吵架了?”
章凤儿飞快地扫了她身后的南秀一眼,没有回答。
冯梦却因为这一眼迅速懂了,问她:“因为顾师兄?”
章凤儿咬咬嘴唇,再次抬眸看着南秀说:“南师妹,多亏你请来了药王谷的人,如今师兄的身体确实一日比一日好了,老谷主说再有一段时间定能恢复!”
对此南秀并不意外。她能请动药王谷的老谷主来为大师兄医治,是因为许诺赠给老谷主一半生骨金莲。而她缺的一味药,药王谷恰好就有。
冯梦又惊又喜:“真的能治好?”虽然知道老谷主医术了得,但她此前也没抱什么希望。顾崇要是真能恢复得像从前一样,南秀对他可算是有再造之恩了。
章凤儿很用力地点点头。
冯梦再深问下去才知道,原来章凤儿是跟着岭南派的人过来的。章凤儿的外祖父是岭南派掌门,她自幼不光在四方山众星捧月,在岭南派也是同样的待遇,执意要跟来,岭南派的几位弟子也不敢阻拦。
“方灵远也没拦你?”
章凤儿气闷地说:“他又拦不住。”
想起自己之前对南秀说的那些决心放弃顾崇和回护方灵远的话,此刻迎上她静静的目光,明知道她眼睛里并无深意,章凤儿心底依旧升起一股心虚。
听闻老谷主在为顾崇疗伤时血水一盆又一盆从房间里端出来,她实在压不住心底的担忧记挂,独自跑去了天奇楼探望。顾崇在她去时还算清醒,并没有赶走她,但也没有和她讲话,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可后来他陷入半昏迷中痛得整个人弓起,却喃喃叫了她的名字。
当时老谷主也在场,那种促狭又恍然的视线瞬间令她无地自容。
她心思敏感,知道老谷主这一眼并非出于善意,反而是带着一种嘲讽的意味。
神思恍惚地回去后,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又哭又笑,强烈的悔意笼罩着她,夜里看到方灵远更是愧疚不已。
方灵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她情绪不佳,红着眼睛既可怜又柔弱,耐心地轻声细语哄着她。可当他将手揽上她肩头,试图凑近亲吻安抚她时,她居然从心底开始抵触起来。
想到这些,章凤儿又开始哽咽落泪了。
南秀知道她和冯梦关系很亲近,看样子是有许多心里话想说,于是识趣地找了个借口走出房门。
她顺着楼梯一路下了楼,又往后院走。
连接前堂和后院的小廊上正坐着一道修长的身影,蓝色的外袍挂在他身上显得很空,更衬出他清瘦,南秀这回一眼就认出他是冯师姐口中的那个秋天奚。她的视线自然而然落在了他身上,但很快又收回了目光,继续向前走着,没想到路过他时却被他出声拦下了。
“别去后院。”他的声音沙哑,算不上难听,但也并不好听。南秀分神想着: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不爱说话?
秋天奚站起身,彻底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奇怪地仰脸看他。
他很白,露在衣裳外面的脖颈苍白得能清晰看到淡青色的血管,身材细瘦修长,样子确实是冯师姐描述的那样满是书卷气,嘴唇没什么血色,看起来身体不太好。
还不等南秀问他拦住自己的原因,她便听到了从后院传来越来越近的交谈声,从他们的三言两语中得知青阳派这几人方才是在院子里打水冲凉。
为首的男人是江波行,看到两人在廊上面对面站着,踏上台阶的脚顿了一下,调侃秋天奚道:“天奚这是在给我们守门不成?方才拉你去洗你也不肯,真像个小姑娘,连衣裳都不乐意脱,生怕被我们瞧去了。”语气不太好听,看表情甚至有些色眯眯的。
还不等南秀看清几人松松垮垮又沾满水气的前襟,秋天奚已经默默转了个身,不知道是不是她多想了,他就像是刻意替她在遮挡一样。
她只能看到他极其宽阔的肩背。这个人虽然瘦得厉害,但因为个子高,还是能把她挡得严严实实。
青阳派几人嘴碎,见到小姑娘总免不了占些嘴上便宜。但方才一瞥全都已经认出了南秀,即便秋天奚不挡,他们也不会自找麻烦。南秀不是天仙般的长相,身手又十分厉害,在他们看来与女夜叉无异,于是其余几个笑着簇拥江波行很快走远了。
武林中的人大都不拘小节,南秀就算撞见他们打赤膊也不会在意,但还是认真地向秋天奚道了句谢。心道:这人的心肠确实是好,今天又救了人又好心提醒自己。
他回应的声音低沉,几乎听不清:“不必谢。”
南秀只当他是内敛的个性,刚准备道别又听他说:“果子,你要吃么?”
说着他已经展开了手心,托着两个青色的圆滚滚的果子送到她眼前。
南秀愣了一下,没有拒绝:“啊,谢谢。”
这人不光心肠好,还挺大方的。
她只拿走了其中一个,然后朝他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
秋天奚手指蜷了一下,握住被剩下的那一个,慢吞吞地将手收回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