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拂过窗棂, 本是极其细微的响动,顾崇却猛然惊醒。
醒来后仍有些晃神,他第一次做……春梦, 完全自梦境挣脱后一时间又羞愧又恼火。
他匆忙坐起身,就这么穿着单衣推门走出屋子。雪后的院子里一片冷寂,他在石桌边坐下, 桌上白日里未下完的棋局早被大雪覆盖了, 他也不在意,用手清理干净后,一遍又一遍在其上复现从前和南秀下过的棋局。
双手被冻得通红, 也始终没有停下。
目盲时他整日悲观丧气, 南秀背会了棋谱,自学下棋陪他打发时间。原本以为冰天雪地能令他冷静一些,但梦境中的种种依然不停地在脑海中浮现, 他被搅弄得心浮气躁, 将棋子用力攥进手心。
他梦到自己废了南秀的武功, 将她关在后山禁地。梦里的南秀穿着嫁衣,他压在她身上, 做尽无耻之事。
现实中对李山嗤之以鼻, 但内心深处, 他远比李山更卑劣。
因为过于用力, 他的手心渐渐渗出血来,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松开手, 任由染血的棋子落回棋盘上,发出轻响。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几月前章开武死了。因伤他的那把刀上淬了剧毒,情绪又过于激动,致使毒发身亡。事出突然, 四方山内乱成一团,而章凤儿骤然丧父,除了哭什么都不知道,顾崇作为前掌门大弟子,只能暂时代管门中事务。
停灵七日后,章开武由弟子们扶棺下葬。
正是最忙乱的时候,南秀却突然像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母亲的牌位原本摆放在天奇楼祠堂,也随她一同不见了。
起初顾崇还以为她是受人胁迫出了意外,心急如焚地四处找她,直到冯梦战战兢兢地拿给他一封道别信。信中南秀向他诚恳道歉,感激他曾教导她多年,只是天地广阔,她想独自游历四海,无须费心寻她。
言辞看着潇洒,但字里行间总透着一股心虚。
章凤儿听闻南秀悄悄离开的事后赶来告诉顾崇,南秀曾是魔教的人,如今不告而别,大约是李山的事吓破了她的胆,怕有朝一日也被戳穿了身份,这才会在事后迫不及待地跑了。
原本在父亲出事前章凤儿几度想要施计试探南秀,但想起南秀对师兄的恩情又始终犹豫不决。可自父亲死后她恨魔教入骨,虽然不至于对南秀喊打喊杀,却也忍不住跑来顾崇面前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的伪装。
然而顾崇只是对章凤儿说:“南秀十几岁起便在我身边长大,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再了解不过。说她是魔教,实在是……无稽之谈。”
他说到最后,语气愈发坚定。
章凤儿见他不肯信,只红着眼问:“那她为何要走?”
顾崇无言以对,心底却恍然,她之所以离开,大约是他那日对伏春门的人太过无情,吓到了她。在察觉到这一点后,他居然控制不住地开始后悔。
师父一直教导他要守护四方山,以铲除魔教,匡扶正义为己任,原来自己也有私心。
顾崇苦笑。只是她信不过自己。
哪怕他心甘情愿抛弃一切带她离开,她也只会惧怕他,远离他。
来不及说的话,永远也来不及。
……
近来阳光愈盛,天气逐渐转暖。
南秀捧着油纸包,将里面的包子吃得干干净净。
街上烟火气十足,她盯着来往喧闹的行人看了一会儿,整个人懒洋洋的。在外面玩了这么久,见了形形色色的人,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她从四方山离开后便卸去了易容,眉眼盈盈,头发随便束起在脑后,因为佩着剑,运气也算好,一路上并没有不识相的人敢上前招惹她。
她不想再继续呆在四方山了,秋天奚骗了她,她也不想嫁他了。
正思索着接下来往哪儿走,摊主忽然在她面前放了一碗汤,碗里浮动着的羊肉香气瞬间弥漫开,令人食指大动。
她一懵,连忙说:“我没有要汤。”
摊主指指她身后,说:“那位少侠给您点的。”
听到“少侠”这一称呼南秀心里便已经有了答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到秋天奚就坐在她身后的桌边。
人又瘦了一些,表情沉静,认真望着她。
装可怜。她在心里冷哼。
很快转回身,羊汤的香气直往她鼻子里钻,心里想着不喝白不喝,便将碗端到近处默默喝起来。
见她不像生气的样子,秋天奚这才敢起身走过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她对面坐下。
她鼻尖浮起细汗,只顾垂眼盯着碗里的汤水,始终不肯理会他。两人无声地对坐了片刻,他清清嗓子,主动询问:“身上的钱够用么?”
南秀没说话。
秋天奚也不觉得尴尬,继续道:“我特地跑来送钱,要不要?”
南秀此刻心知肚明,他怕是一直在跟着自己。跟了几个月,终于沉不住气了。
“我不要。”她打定主意不再与四方山有牵扯,自然也不会从四方山带走什么值钱的东西。秋天奚送她的那几个小金人被她卖掉了,但此刻也不好意思直说自己一路上都在用他的钱。
接着嘴硬道:“就算花光了,我也可以卖艺为生。”
“你卖艺,难道不需要一个帮你拿碗的人吗?”秋天奚一本正经道。
南秀讶异地抬头看他,哑了片刻,反驳他的厚脸皮:“凭什么我出力,你做拿碗这么轻快的活儿?”
秋天奚笑起来,好脾气地改口:“那我身强体壮,也可以负责卖艺,你坐在旁边看着就好。”
听他这么说,南秀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
秋天奚面上不显,其实直到此刻见她对自己笑了,悬着的心才真正落下来。语气更加小心翼翼:“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她对自己态度大变,也只有这个原因了。
南秀本不想再理会他,静了片刻还是轻哼道:“和你在一起生活了好几年,还不至于认不出你。”
嘟囔道:“真以为我是傻子吗,可以一直被你骗?”
秋天奚沉默了一会儿,转移话题示弱道:“我无处可去,能不能请南女侠好心收留我。”
南秀仍然不说话。
秋天奚也不心急,竹筒倒豆子一般开始向她坦白自己欺骗她的所有事,也没有卖惨,只平铺直叙地将从小到大的事情讲了,包括他被舅舅卖掉的事。再往后,便是她知道的那些在关山楼中的经历了。
“我不会再骗你了。对不起……也不要怕我。”
秋天奚还是忍不住用了一点小心机,南秀果然开始觉得不好意思。
南秀忆起从前,他稍有能力时便想法设法护着她在陆雪君手下生活,还曾对自己说过,哪怕他来做陆雪君的一条狗,也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我也不是丢下你不管……”南秀越想从前越愧疚,她当时确实是因为害怕他,才会偷偷跑掉。
如今又从四方山跑了,显得她胆子好像很小,遇见事情只会逃跑一样,更加心虚起来。
“是我不好。”秋天奚再度诚恳认错。
他这样的态度,南秀也气不起来了,板着的表情渐渐软化,忽然抬手垫脚捧着他脸。
他乖顺低头,任她在自己脸上摸来摸去。
南秀摸了半天,讶异道:“你没有易容?”
“比你高明些。”秋天奚笑起来,扬眉道,“想不想学?”
南秀看了他一会儿,拿起剑起身便走,“才不想。”
她牵着马向前,他也紧随其后,这一回真是拿棍子打他也不肯走了。
“求你了,学一学吧……”秋天奚低声下气地追着问。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