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到了。”宁永学也学她哈了口气,给步枪上好膛,“要么我和你一起出去,把你同学都送下楼,要么我们俩都陷得更深,等着哪天内务部能发现两个快疯的傻瓜。”
“你会疯吗?”曲奕空倚在墙边。她双手抱胸,侧脸打量着走廊尽头的黑暗。
不得不说,她的性征很不明显,就算胳膊抱在胸前也男女难辨,恐怕这三年吃得都很营养不良。
要宁永学说,某些人一离开家就不懂怎么过日子了。天天白开水加廉价工业速食品,随便从冰箱里一拿,往嘴里一塞,就想把一整天的吃喝都对付过去,然后便开始昏天黑看烂片。
刚想到这茬,对方就睁大眼睛剜了他一眼。
“我觉得你会疯。”宁永学低头咳嗽一声,“比如说一遍又一遍拿刀给我割喉。”
“你不会躲在暗处放冷枪吗?”曲奕空问。
“不,暗地里放冷枪只是互相报复而已,一点意义都没有。”
“重点不就是互相报复和释放杀意吗,能有什么其它意义?”
“不,重点是纠正你的想法,一遍又一遍和你相认,看你事后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纠正”曲奕空哼了一声,“我可不会叫你宁老师。”
话音刚落,宁永学就听到了声音。
非自然的低语声异常尖锐,曲奕空的同学们也混杂其中,哭声、笑声和惨叫声隐约可辨,传过来的时候,近似于蝗虫群的嗡嗡鸣叫。
痛苦的人声盘旋不止,如有实质,就像透过烟雾张望炼狱里受苦的灵魂。每一张剥落的人脸都是一段折磨的经历,它们存在的意义没有其它,就是宣告自己死前的最后一刻。
明暗不定的走廊上,白炽灯时好时坏,闪烁不定,映出那暗物的身形。它扭曲成一团,从一截灯泡损坏的天花板坠落下来,恰好盘在走廊中央。
只见敲门人朝向他俩,像花朵一样把层层叠叠的人面张开,身躯迅速膨胀,挤满了整段走廊。
转瞬间这个过程就完成了,其速度之快,前几次循环完全无法相比。
锈红色的头发这次全然柔软,一点也不像铁丝那样僵硬,它们迅速攀上墙壁和天花板,向前蠕动过来,形若倾巢而出的红色毒蛇。
许多扭曲的人脸在蛇身中若隐若现,像是寄生在蛇鳞里的西瓜虫,节肢胡乱摆动,煞是恶心。
曲奕空呼了口气,指节扣紧刀柄,但是镇定如常。倘若自己的精神像她一样正常,没有情绪缺失,应该做不到像她一样冷静。
她毕竟受过训练。
宁永学伸右手握了下她的左手。“记得别冲太过,”他说,“需要暂避就拿我当掩护,我的血能激发灵与肉,但你的血只能让你离死越来越近。”
“听你说这话真不是滋味。”曲奕空轻轻哈了口气。
“习惯了当男主角吗,曲少侠?”
“根本不是这回事。”
“半夜散步迷路、记不住同学名字、因为丢了一袋子烂片录像带就被抓,总之就是非常不靠谱,认真起来倒是值得信任,却不想信任别人,——你是这种类型吗?”
“我自己也不知道,但你装认真的时候最不值得信任,宁永学。”
“装认真嘛”宁永学笑了笑,“这指责还真是严重。”
“我知道你不在乎这次能不能成功,就算只留我们两个人一遍又一遍经历循环,其实也很符合你的兴致,所以,我不会客气。不管什么事情,不管什么约定,都要等到事情结束再说,或者——等你能真正在意自己这条命的时候再说。”
曲奕空忽然就敏锐了起来。
这话其实没错,如果等到循环结束了,他没法在死后回到最初了。这时候,她又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事情确实会不太一样。
就在宁永学觉得自己受到胁迫时,锈红色的头发已经逼近,远看近似于蛇群,但人面在其中四处漂浮,看起来又像是一朵朵爬行的花。
更加接近了,也更加清晰了,就在十来米以内,——无法描述的恐惧包裹着它的存在,立刻向他俩大脑中灌输过来,挤走了一切决断力和行动能力。
一时间曲奕空无法闪躲,也无法挥舞短刀。她的思维被填满了,意识也被禁锢了,关在一个静止的现在时刻中,别说反抗,甚至都和过去、未来割裂开了。
宁永学立刻伸手挡在她面前,抓住第一束锈红色的头发。
他的皮肤没有解体,骨头也没有融化,但上百条坚韧的发丝磨破了皮肤,撕裂了血肉,条条豁口直达苍白的手骨。
情绪回流,在双方心中传递,剧烈撕开的伤口引发了更加剧烈的反应,哪怕由俩人承担,也把他的精神冲击得四分五裂。强烈的杀意和渴血欲望在心中盘旋,连痛楚都被压抑下去,完全符合销魂秘术的描述。
这一瞬间,他低头注视曲奕空,觉得他俩像是两头红了眼的狼在相互审视。
虽然曲奕空被杀意困扰了很多年,但此刻情绪对宁永学来说很奇特,体验可谓从未有过,非常新鲜、非常满足好奇心。
这情绪是弱点?还是缺陷?
宁永学不好说,但正是弱点与缺陷让人成为人。它们存在于灵魂深处,无法弥补,永不平息,若是还想活在社会秩序中就只能压抑,——用法律,用道德,用教条。
曲奕空睁着血红的双眼挣脱敲门人的束缚。她反握短刀,抬起右臂,利刃沿着他碎裂的左手掠过,把锈红色头发切开。它们丝丝缕缕地飞舞飘扬,形如深秋的落叶。
此刻,苍白的灯光和视野边缘的血红色利齿交替照耀着周围景色,很快,前者就消失不见了,后者越咬越接近视野中心,再也没有人类眼中该有的色域。
完全激发的销魂秘术给了他不同的视野。
晦暗的血红色,刺眼的血红色;柔和的血红色,锐利的血红色;恶心的血红色,芳香的血红色。人体,人体,人体,人体,隔着这么远宁永学也能看到躲在租屋里、藏在柜子后面的人体,似乎曲奕空的同学们比近在咫尺的敲门人诱人多了。
宁永学把只剩残肌和骨头的左手拇指在她唇上涂过,染得鲜红。
“该你了。”他说。
曲奕空稍稍屈膝,即刻消失在他眼前视野中,只有鬼魅一样残留的痕迹依稀可辨,——她从水泥地面跃至墙壁,然后折向天花板,散发出他刚刚标记的、浓重的血腥味。
在诸多不同的血红色中,只有她手中短刀依旧是银白的弧光。
利刃撕裂空气,飞掠过走廊各处,像旋转的几何图形刻在墙上,轨迹久久不散,切开了她视野中一切活动的事物。
跳跃,屈膝,冲刺,——这家伙像只优雅的猫一样跃动,一刻不停。她切开汹涌的头发,割裂扭曲的人面,迫使敲门人更加彻底地向外张开,一层又一层。
受诅咒的锈红色长发四散飘落,支离破碎的人面糊在走廊各处,只有它们蜘蛛一样的脚微微颤抖着。
她在接近,很快就能逼近它本体。但它似乎觉察到威胁,立刻从层叠的人面中喷出大股无形雾气。
雾气涌过,可见墙壁歪曲变形,灯盏都像点燃的蜡烛一样溶解,黑色的铁和透明的玻璃如同烧化的蜡油一样滴落下来,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汇成一滩。
宁永学试探着开了一枪,子弹在一半位置就变成黄铜色黏液了。
这雾让他想起在敲门人怀抱中解体的学生,当时它还只是环绕敲门人的身体,如今已然能汹涌喷出了。
它是什么?某种污染吗?还是对现实世界秩序的侵蚀?
曲奕空立刻往回退,避开雾气,直到站在宁永学身旁才停下。她调匀气息,甩了甩头发上的汗水。
“你们还真是好笑,”洛辰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着,“像两个蚂蚱一样跳来跳去”
也许是为了思索现状,一段记忆从曲奕空脑海中传来,印在宁永学心中。
那时曲奕空的年纪也很小,她的爷爷一直是她无形之术的导师。他曾取出一张上好的宣纸,剜开大小不一的孔洞,以作指引、说明。他把水倒在纸上,说这张纸是现实世界的表皮,每个人类都是纸上的空洞,表皮另一侧的恐怖正是借着空洞、借着人本身穿透到这个现实中。
当时她爷爷提刀划开一滴水珠,裂开一小片水泊,立刻把纸浸湿了。
他说,这就是被疯狂占据的非人之人。他们肆无忌惮地利用无形之术,既扭曲了自己,也侵蚀了四周的现实世界,更大的恐怖正是借此渗透进来。
完全符合销魂秘术的说明,——侵蚀现实的桎梏。
这就是曲奕空的爷爷对孙女的告诫,告诫她不要被利刃之相的杀意占据,不过,宁永学觉得其中也有更多启示。
首先在这一刻,他们俩确实被疯狂占据了,不然曲奕空也没法像个猫妖一样四处飞跃,作出有违人体限制的动作。其次,洛辰的邪念一定是比他俩更疯狂的东西。
她是非人之人。
敲门人是个林地怪物,这毫无疑问,近似于当初的无常徘徊者。
既然在三层公寓这边,林地未能与现实重合,也没有一个存在千年的守护者能把林地怪物的本体投入现实,那它的存在就不会稳定。
考虑它只能在第二十五个时刻活动,这种猜测更加确凿无疑。
如果洛辰的邪念就是那个“空洞”,是引着敲门人渗入现实的“疯狂”,是帮它维持存在的“源头”
宁永学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血泪从他眼中流下。使用窥伺之后,明暗不定的血红色视域更加扭曲,窥伺本身也和彻底激发的销魂秘术相互作用,让他看得更深,——一条条藤蔓似的脉络遍布视野各处,从各个租屋的铁门钻出,往敲门人身处的位置延伸过去。
它们就像供血的血管,在第二十五个时刻生效,招来林地的怪物。
敲门人再次喷出一股雾气,人面层层绽放,更多头发像无穷无尽一样汹涌地流淌过来。
“想法传到了吧?”宁永学抬起他被肆意生长的血管、组织和骨刺挤成一团的左手,放在曲奕空身前,“劳烦你再切一下。”
她挥下短刀,迅速掠过他左手,划出绵延的轨迹。从他肘部往上,多余的血肉组织均被剔除,如同庖丁解牛,白骨、血管和肌肉筋络也再次展现。
这感觉很奇特,汹涌的渴望感挤压着痛苦,把它推向阴暗角落。如果没有回流的疯狂感受,恐怕宁永学已经痛得满地打滚了。
窥伺还在维持,敲门人也把全部注意都投放在他身上,整个走廊的界限似乎都变模糊了。
“我领着它绕路,你把这些血管脉络都切开。”宁永学说。
曲奕空咬住短刀,也把右手搭在他脏污畸形的左手上,握了一下,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