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端午

转眼又是端午。

黄昏时分,待茶楼里的客人陆续都离开之后,洛影便趴在柜台前,认真抄写书籍。这是她前些日子许下周诺的生辰礼物,眼看小家伙的生辰将近,如今才抄了十之三四,洛影只得加快手上的速度,稍有空闲就抄上几页。

账房的赵齐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的矮脚凳上。他手上端了一小碟黑皮瓜子,正饶有兴致地嗑着瓜子,地上还扔了一堆瓜子皮。

张婶端了一盆洗净的糯米和箬叶走了出来,冲他高声喊道:“赵齐,过来搭把手儿!”

赵齐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瓜子,小声嘀咕:“就知道使唤我,怎么不找你家洛影干活?”

纵使心不甘情不愿,但是迫于张婶的淫威,他还是起身走了过去。

路过洛影身边时,赵齐忍不住推搡了对方一下。

“哎呀,你推我干嘛?”此时的洛影正在两耳不闻窗外事,低着头认真抄书,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莫名其妙被赵齐推了一把,写坏了一个字。

洛影气呼呼地抬头,瞪向这位始作俑者。

赵齐心知是自己的过错,便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不敢看洛影的眼睛。

“颜大公子!您怎么来了?”赵齐突然看到了救星,急忙转移话题。

颜裕一进门,就看到洛影坐在灯下,眼神幽怨地盯着赵齐。

他笑着和众人打了招呼,然后信步走到洛影面前。

“怎么了?赵兄弟又招惹你了?”

“没什么,一点小事儿。”

洛影撇了撇嘴,收回目光,低头看着纸上的字。

颜裕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瞬间明了。

只见洛影长叹一口气,随手把那张纸放在一旁,然后收好其他的纸张,转身准备离开。

颜裕突然开口:“有雌黄吗?”

“啊?应该有吧,我找找。”

洛影不知对方要雌黄有何用途,但也并未多问,只是把雌黄递给颜裕,就起身去包粽子了。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颜裕也走了过来。他站在一旁,低头看着认真包粽子的洛影。

小姑娘指尖红红的,动作很麻利,一个个精致小巧的粽子迅速在她手中成型,然后被随手丢放在一旁的小盆里。

那一盆胖乎乎、绿油油的小家伙堆在一起,像座小山,甚是可爱。

张婶取了两片箬叶递给颜裕,柔声道:“阿裕也试试。”

颜裕接过箬叶,坐在洛影身侧,学着她的样子,舀了一大勺馅料,也包了起来。可是他的手指笨拙,来回摆弄了半晌,始终不得要领。

洛影笑着接过颜裕手中的粽子,拨出一小勺馅料,又递回对方手中:“第一次包粽子,可不能贪多。现在再试一试。”

“哦。”

这次,洛影放慢了手上的动作,轻声指导颜裕。

终于,颜裕手中的粽子成型了。

他看着手上的小粽子,心中很是欢喜。抬头,正对上洛影柔和的眉眼。

然而,只一瞬,姑娘脸上的笑意就消散了。

“你的脸怎么了?”

“无碍。”

张婶听到二人的对话,眉头微皱,随即凑了过来。她托起颜裕的脸,在灯火下仔细查看。只见对方的脸上有一大块淤青,颧骨处还有一道划痕。

张婶冷哼道:“又上赶着劝架,活该被揍。”

说罢,张婶便转身走进后厨。

颜裕自觉理亏,只是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半晌,张婶提着一个药箱走了出来:“洛丫头,你帮他上药。”

“不必麻烦小洛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哪来那么多废话,乖乖坐着。”

颜裕只得再次闭嘴。

洛影清楚张婶的性子,也不好多说什么,她接过张婶手中的药箱,取出药膏,帮颜裕涂抹。

天色早就暗了下来,洛影须凑到烛火旁,才能勉强看清颜裕脸上的伤口。

二人离得很近,彼此的气息缠绕在一起,颜裕闻到姑娘身上的艾草味,有种熟悉的感觉,心里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情愫。

“噫?”

洛影突然凑近,盯着颜裕脸上那块凸起的小红点。

颜裕察觉对方手腕上系着的五彩绳,离自己又近了一点,脸上瞬间泛起了一抹不自然的潮红。

只见洛影皱眉道:“这个好像不是伤口。”

“啊?……哦,应该是昨夜被蚊虫咬的。”

颜裕本就生的白皙,此刻脸上还带着几分潮红,在灯火的映衬下,显得愈发面如白玉。洛影当下觉得,颜裕这种细皮嫩肉的人会被蚊虫选中,实在是不足为怪。

她忍不住打趣道:“娘亲说过,蚊虫就喜欢叮咬皮肤白皙之人。颜公子以后须得随身佩戴一个驱蚊的香囊,兴许能起些作用。”

颜裕低头挠了挠脖子,浅笑道:“原是戴了的。前些日子香囊的绳子被扯断了,尚未修补。”

“哦,这样啊。”

洛影这才记起,颜裕之前确实一直戴着一个香囊。她没料到,那个香囊竟是驱蚊虫的,难怪他身上总有淡淡的药香味。

“那个……”颜裕低头抿了抿嘴,正欲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突然被隔间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洛丫头,药上完没?”

“上完了。”

洛影随口答应着,迅速将药箱整理妥当,快步走进隔间。

颜裕长吁一口气,若有所思地把怀里的东西又塞了回去,苦笑着摇了摇头。

……

不多时,洛影端着两大盘热气腾腾的粽子走了出来,张婶端着一小盘粽子跟在她的身后。

众人见状,都围了上去。

只见张婶把手里的那盘粽子摆在洛影面前:“洛丫头,你吃这盘。”

赵齐看不出几盘粽子有何区别,但料想张婶素来偏心,这盘肯定更好吃一些,便眼疾手快的从洛影面前的盘子里夺过两枚粽子,“我也要吃这盘!”

张婶瞪了他一眼,冷笑道:“那是咸粽子。”

赵齐恍然大悟,忙放下手中的粽子,表情讪讪的:“那……那还是给洛影吃吧。”

梓州人都喜欢吃甜粽子,赵齐也不例外,洛影却偏偏不喜甜食。因此,张婶今日给她单做了几枚咸粽子。

众人都不再多言,埋头专心吃粽子,那两大盘粽子很快就见底了。洛影吃东西向来斯文,粽子又是不易消化的,所以更是细嚼慢咽,此时她的那盘粽子才只动了一个。

颜裕坐在洛影对面,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什么。

他犹豫了许久,方才缓缓开口:“我记得小洛是普镇人士吧?那里的甜食可是远近闻名的,小洛竟不喜欢?”

洛影随口答道:“我家不是当地人,是早些年避难时,从炅州迁去的,饮食上还保留了炅州人的习惯。”

颜裕倒了一碗水,递给洛影:“小洛可记得是哪一年的事?”

洛影眯眼思索了片刻:“我依稀记得,似乎是四岁那年到的普镇。”

“陵德三十九年前后?”

“应该是的。”

待洛影吃完第二枚粽子时,见众人都已离席,便起身开始收拾桌面。

谈话结束后,颜裕一直低着头,双手环抱在胸前,俨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洛影察觉到了颜公子的异样,她觉得对方今日委实有点奇怪,几次欲言又止。但细想一下,他平日有些举止也挺怪的,便不再理会,径直走进隔间。

半个时辰后,当洛影从隔间出来时,张婶和茶楼众人都已经移坐到小桌前,煮茶闲聊。颜裕还坐在原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似乎未曾动弹分毫。

此时,众人正在谈论着各种市井奇闻。洛影素来胆大,闻声也凑了过去。

起先,大伙儿说的都是些鬼怪狐妖的故事,洛影听得甚是起劲,并不觉得害怕。后来,不知是谁起的头,开始讲近处的传闻:东城角下的啜泣声,南市井口的野兽脚印,郊外夜里的鬼火,梓树下的红衣男子,一个个神乎其神。

其中那段红衣男子的故事,除了洛影以外,在座的诸位都有耳闻。

“据说呀,每到子夜时分,都会有一位身着红衣的男子,徘徊在咱们梓州城最大的那株梓树下。过路的人,隐约都能听到一阵幽怨的叹息声。那声音特别轻,却能传出很远很远,仿佛就在你耳边发出的……”

此刻赵齐正压低声音,绘声绘色的讲述着那段传闻。他营造氛围的能力极强,说话时神情中透着几分诡异。桌上的蜡烛随着他的声音忽明忽暗,照在众人略带惊恐的脸上。门外的虫鸣声传入耳畔,衬得茶楼里一片寂静。

一阵冷风吹过,洛影瞬间觉得毛骨悚然,后背发凉,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那株梓树,洛影自然是知晓的,就在她每日归家的必经之路上,绕都绕不开。

洛影不敢再继续听下去,她怕自己今晚会做噩梦,便急忙起身:“那个……我进去寻个东西。”

隔间里的蜡烛早就燃尽了,洛影方才走的急,未带烛火进来。她只得趁着月色,在柜子里翻找替换的蜡烛。

突然,门口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洛影瞬间起了戒备,她下意识停下手上的动作,咬紧嘴唇,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下来,半晌没有再响起。

洛影大着胆子,伸出脑袋,向门口望去。只见一张男子的脸,突然出现在火光之后。

“啊!唔~”洛影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却见对方快步上前,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是我,颜裕。”

对方把手中的烛火又凑近了一点,洛影这才看清他的容貌。

此时,她的后背已然被汗水浸湿了,脸色愈发苍白,半晌才回过神来,勉强冲颜裕挤出一个笑脸。

颜裕这才放下了捂住洛影嘴唇的手,背到身后。他的脸颊通红,目光闪躲,表情有点古怪:“那个……我方才看隔间里一片漆黑,小洛又未拿灯,便寻思着给你送过来。没成想,竟吓到了小洛,是我思虑不周了。”

洛影略有几分尴尬,只得胡乱回了一句:“呃……多谢颜公子记挂。”

颜裕随手把烛台放在案桌上,盯着洛影的双眸看了许久,神情颇有几分复杂。

洛影这才注意到了颜裕的反常,又想起他今日的诸多异常,忍不住问道:“颜公子可是有事?”

“没……那个……有个东西要交给你。”

“啊?什么东西呀?”

颜裕从怀里掏出两封书信,递给洛影。

洛影看到来信,不觉愣住了。

只见,第一封的收信人是洛影,第二封则是洛老爹。

颜裕指着第二封书信上的名字,问道:“这可是令尊的名讳?”

“是啊。你识得我爹爹?”洛影心中愈发迷惑,她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在下与令尊素不相识,这两封书信是替人转交的。”

“啊?替谁转交呀?”

“此事说来话长。……小洛可还记得,年初曾替在下写过一幅扇面?”

“当然记得了。”洛影不明白,这两封书信和扇面有什么关系。

“小洛的字迹,与在下早年见过的一幅字帖十分相似,那是恩师韩先生的世伯洛老先生留下的。据韩先生说,那位洛老先生是一位书画名家,他的遗作在市井中早已失传。这幅字帖当时共有两份,一份赠予韩家,另一份留给洛家子孙。字帖中写的就是《篆烟铭》,其中有两个字与市面上流传最广的版本不同。小洛当日所书,与韩家所藏的《篆烟铭》并无区别。十三年前,韩洛两家在战乱中走散了,后来韩先生一直多方探寻洛家人的踪迹,始终未果。我那日无意间看到了小洛的字迹,便觉得与此事有关。因此,请小洛写下了那幅扇面,托人寄去韩家。前两日,我收到了韩家的回信,共有三封,分别是给你我和令尊的。”

洛影这才恍然大悟,此前的诸多疑惑都被解开了。

她家的确有一幅《篆烟铭》,祖父也确实是一位书画家,这些都与颜裕所言吻合。但是,她对韩家却一无所知,也从未听爹娘提起过,两家既是世交,不当如此生疏,她觉得此事或许另有隐情。

“时辰不早了,在下先送小洛回去吧。具体的来龙去脉,我所知亦不多,书信中应该都有解释,小洛回去慢慢看吧。”

洛影点了点头,“不必送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顺路。”

……

路过柜台时,颜裕随手拿起一张纸递给洛影。

洛影接过纸张,正是她之前写坏的。颜裕挑了挑眉,示意她看一眼纸上的字。洛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见原先写坏的那个字消失了。

“错字不见了?”

“用雌黄涂抹掉的。写得这么好,丢了怪可惜的。”

洛影大喜,扬声道:“雌黄真能改字?我只在书中读到过,没想到古人诚不欺我。”

颜裕玩笑道:“在下这些年常和书卷打交道,与雌黄也算是老熟人了,确实不曾欺我。”

洛影被他的话逗乐了,笑着收好纸张,然后与颜裕并肩走出茶楼。

途中,洛影不经意瞥见颜裕脸上的淤青,突然又想起张婶的话,觉得有点滑稽,又有点可爱,便忍不住笑道:“颜大公子下次劝架的时候可得当心,拳脚无眼,别再被人误伤了。”

颜裕摆了摆手:“哈哈,无妨。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没多大能耐,伤不到要害。”

“啊?文官还这么粗……”洛影惊觉自己言辞不妥,忙把最后一个字咽了下去。

“粗鲁?”颜裕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看向洛影,然后仰头大笑道:“哈哈,大家同朝为官,难免有政见不合之时,情绪激动了,动手也是寻常之事。其实都是对事不对人,可以理解。”

“也对。”洛影点点头,觉得颜裕的话很是在理。

颜裕又接着道:“不过,也还是要拦着点的,万一闹过了,伤了和气就不好了。”

洛影没再说话,只是歪着脑袋看向颜裕。

“怎地?看我作甚?”

“我只是疑惑,颜公子这般斯文的人,也会打架吗?”

颜裕俯身,凑到洛影面前:“小洛觉得呢?”

洛影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认真回道:“看着不像。”

颜裕大笑着用扇子敲了敲洛影的脑袋,大步向前走去。

洛影看他心情不错,也受到了感染,笑着跟在对方身后。

不多时,二人就走到了那株巨大的梓树前。

颜裕突然停下脚步,看向洛影。

此处不是闹市,店铺甚是稀少,显得比别处幽静许多。

此时,偌大的夜空中只挂着一弯新月,月下树影疏朗,愈发衬得周遭一片死寂。

洛影猛然想起了那个“红衣男子”的市井传闻,再看这里的景象,更是惹人遐想,心中不禁有点发毛。

此刻,她之所以还能略显镇定的站在原地,完全靠着对颜裕的信任。

说来也奇怪,只要和对方呆在一起,她总是打从心里觉得安心。当然,这种安心,还不足以完全打消她心中的恐惧。

洛影怯生生地站在梓树前,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动弹分毫。她不明白颜裕停在这里作甚,只觉一股寒意袭来,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洛影忍不住扯了扯颜裕的袖子,低声催促道:“那个……颜公子,咱们走呗。”

颜裕嘴角挂着一抹浅笑,凑到洛影耳边,轻声道:“你看,这里不过是个风口罢了,只有不时入耳的风声,却未曾听到叹息声,更没有什么人影。”

洛影站在原地,细细感受,果然只听到风声传来,心中的恐惧顿时减少了几分。

“那个传闻是他们杜撰的?”

“倒不全是。”颜裕信步走到梓树下,席地而坐,示意洛影也坐过来。

洛影本欲坐的离颜裕远一点,心中却还是有点不安,便挨着他坐了下来。

“早些年,这里确实常有一位红衣男子徘徊叹息。不过,他却不是鬼魂,而是一位落魄的读书人。他在这里等候的,是青梅竹马的恋人。他的恋人被许配给一个大户人家,男子从此一蹶不振,日日徘徊于此,只为看一眼心爱的女子。那位女子常去城外古寺祈福,这里是她每日的必经之路。后来,女子实在不忍心男子这样颓废下去,便承诺他,若是得中进士,就求父亲将自己许与男子。”

洛影忍不住问道:“那女子多大呀?真能等那么久吗?”

“未足及笄之年,婚期尚早。”

洛影点点头:“那确实还有一丝希望。后来呢?”

颜裕接着道:“后来,男子发奋读书,考上了进士,也迎娶了女子,二人如今正在别处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这株梓树,也算是见证了他们的爱情。”

“真的?这个结局还不错。”

洛影本以为这个故事会有一些曲折呢,没想到这么顺利。

颜裕侧身看向洛影,柔声道:“听完这个故事,小洛还害怕这儿吗?”

洛影摇摇头,“不害怕了。”

一阵清风徐来。

洛影靠在树干上,托腮看着远处的夜空,心里暖暖的,觉得这里似乎多了几分可爱。她又转头看向身侧的颜裕,他眉眼弯起的弧度,像极了天上挂着的那轮新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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