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周定亲的消息,洛影是从颜依依那里得知的。
惊讶大于一切。
日暮时分,洛影做完手上的活计,匆匆赶回柳宅。推开大门,饭菜的香气伴着烟火气扑面而来,弥漫整个庭院。中年男女的谈笑声,稚子的嬉闹声,混杂着厨具的碰撞声,在耳畔一一回荡。
柳宅上下,平静如常。
正是因为太过寻常,洛影反倒有种不好的预感。她顿时心乱如麻,顾不得和众人打招呼,便直奔柳留的卧房。
屋内很黑,并未点灯,而且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完全不像有人的样子。但直觉告诉洛影,里面肯定有人。
她在房门外犹豫再三,才缓缓抬手,轻扣门框。
连敲三下,始终没有人应答。
门是虚掩的,轻轻一推就开了。
洛影摸黑走进房门,一眼就看到了藏在帷幔之后的那团黑影。
“阿留……”洛影的声音很轻,似乎不足以传到对方耳边。她迟疑片刻,正欲再次开口,帷幔后的黑影却明显动了一下。
柳留缓缓转头,看向来人。
月色下,她的眼睛红肿,目光呆滞。看到洛影,勉强扯了扯嘴角,却没有挤出半点笑意。
“回来了?”她的声音沙哑,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暖意。
如今已经立夏,梓州虽然并未完全转暖,早晚尚有些许凉意,但已不似初春那般寒冷。城中众人都已换上了单衣,只有洛影还穿着春装。
她方才跑了一路,本已汗流浃背,见到柳留时,却突然感到一阵浓浓的寒意扑面而来,笼罩在整个屋内。
冰冷刺骨。
“嗯,回来了。”洛影点了点头,努力不让自己表现的太过刻意。
柳留面无表情地重新把头扭了回去,只是简单的动作,却透着几分僵硬,活像一个提线木偶。
洛影见状,又重新掩上房门。她屏住呼吸,缓步走到柳留面前,然后随手搬了一个凳子,坐在对方身侧。
黑暗中,柳留的手心似乎闪着微弱的亮光。洛影定睛望去,只见对方手里攥着一块玉石——正是前不久,李周赠予她的那块。
柳留紧紧握着那块玉石,不厌其烦地用拇指来回摩挲着上面篆刻的那株柳树。
看到柳留这般失神的模样,洛影的心被揪着生疼,几度欲言又止。末了,只是静静地坐在柳留身侧,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摩挲那块玉石。
“开饭了!”陈家小丫头软糯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破了屋里的宁静,“阿留姐姐,阿影姐姐,你们在里面吗?”
“在呢!稍等一下,我们马上出来!”洛影急忙朝门外高声回应,又转身看向柳留,声音压低了许多:“阿留,你想吃东西吗?”
柳留摇了摇头,依旧面无表情地垂着脑袋,重复手上的动作。
“喝点粥好不好?”
柳留又摇了摇头。
“就喝一小碗,好不好?”洛影倾斜上身,整个人凑到对方眼前,然后轻轻握住柳留的手,左右摇晃。她的语气轻柔,像哄小孩子一样。
柳留抬头看了洛影一眼,她的眼眸亮晶晶的,带着几分期许。
柳留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难得说服对方,洛影急忙起身,向门外走去。谁料刚走出半步,却被拽住了衣袖。
“别走。”
“阿留乖,我去厨房端碗粥,马上回来。”
“黑,我怕……”
洛影揉了揉柳留的头发,柔声道:“点盏灯好不好?”
“不好。”
“我去去就来,很快的。”
柳留吸了吸鼻子,小脸皱着一团,看上去十分委曲:“那,那你快些回来。”
“唉——罢了。”洛影的心突然软了下来,“我不去了。”
她走到门外,低声向陈家小丫头叮嘱了两句,又坐回柳留身边。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小丫头端着一碗粥,去而复返。
一整夜,柳留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并且只字未提“李周”。她就那样静静地蜷缩在床上,像是丢了魂魄,任由洛影摆布。
喝完粥,洛影轻轻扶柳留躺下,为她掖好被子。她的眼睛瞪的很大,一直盯着房梁发呆,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块玉石。
洛影把香炉从案前移到柳留的床边,又寻了一炷安神香点上。
香烟袅袅,萦绕其间,直至弥漫整个卧房。
待那炷香燃尽之后,柳留才缓缓睡去。
洛影在柳留的床边守了整整一夜,直到鸡鸣犬吠,东方既白。微弱的光亮照进屋内,洒在身上。她揉了揉僵硬的胳膊,起身向门外走去。
昨日得到消息后,洛影就一直心神不宁,离开茶楼时太过慌乱,忘记告假了。恰巧又赶上张婶去探亲了,今日实在无法脱身,只得照常去茶楼。
她简单的洗漱过后,便出门了。
取闩,开门。
洛影刚迈出一步,就被一个庞然大物绊倒了。只听一身巨响,她整个人扑了出去,直接与地面相撞。火辣辣的痛感,从双膝和手掌直抵全身,疼得她龇牙咧嘴,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嘶——什么鬼东西?”洛影用哀怨的眼神看向身侧的罪魁祸首,一瞬间就傻眼了。
“李公子?”
黑夜中,李周直挺挺躺在院门外的那株柳树下。
这番变故太过突然,李周显然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半晌没有缓过神来。待回神之后,他的目光仍旧呆滞,眼里全是茫然。
此时的李周,面色憔悴,形容枯槁,完全没有了往昔的意气风发。
“你怎么在这儿?”洛影强忍着身体的不适,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李周仍旧呆呆的躺在原地,纹丝不动,一言不发。
“你……”洛影憋了一天一夜的怨气正呼之欲出,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似乎是酒味,还混杂了一丝……血腥味。
怎么会有血腥味?
洛影心中一惊,忙凑到李周面前,细细打量。
但见他的手里握着一个酒瓶,身旁掉落了一把匕首,匕首上似乎染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一时间,洛影有点发懵:“你受伤了?”
直到再三确认,对方只是左手食指有一道刀痕,血迹已干,她才放下心来。终是长叹一口气,低声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又陷入了沉默。
洛影正对李周,席地而坐,二人都垂着脑袋,各怀心事。
“我以为,把她的名字刻在石头上,就能铭记于心。染上我的血,就能永不背离。”李周此时的声音,比柳留的还要沙哑许多:“原来,只是我以为。”
洛影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静静地听他说些没头没尾的话。这些话,旁人或许是听不大懂的,但是洛影懂。
“她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值得最好的一切。”李周苦笑道:“可我,不是她的良人。”
“阿留……还好吗?”
“很不好。”
“不要告诉她,我来过。”
“恩。”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远处隐隐有人语声传来。
声音很轻,却足以惊醒洛影。她突然起身,拉扯李周的衣袖:“你快走吧,在这儿对大家都不好。”
“洛姑娘,求求你,让我再呆一会儿吧。”
洛影依旧拉着他,没有松手:“你该为阿留着想。”
李周愣了一下,无力的点了点头,“我晓得了。”
他又呆坐了片刻,然后突然起身,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一时间,柳树下只剩那把匕首,还静静地躺在石头旁。洛影拾起地上的匕首,擦拭干净,然后用手帕仔细包裹起来。
借着微光,她看到石头上刻着的那个“留”字,变得殷红。洛影突然心中一颤,双手紧紧攥着那把匕首,眼中有些湿润。
她抬头望着那株柳树,久久伫立在原地。这一瞬,有无数的画面在她的脑海中飘过。
她忆起初见李周的那个冬日,他抱着一个手炉,站在这株柳树下,满心满眼都是柳留;忆起那个清冷的早晨,他蹲在这株柳树下,一笔一划刻着柳留的名字;忆起那个炎热的晌午,他坐在街边,笨拙的重复着那句话:“阿留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就在不久前,那个微风拂面的月夜,他还赠予柳留一块玉石,还心心念念的都是她……
时至今日,在他口中,阿留还是那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只是多了一句:“可我,不是她的良人。”
多么真切,多么发自肺腑的话啊,一如那日的信誓旦旦。
洛影不知道,这短短的数十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们走到如此境地。
她在柳树下站了许久,直到一阵凉风吹来,不禁打了一个冷颤,才恍然清醒。
……
一夜未眠,洛影今日委实不在状态,不是磕到腿脚,就是撞到脑袋。
待到日上三竿,颜裕走进了茶楼的时候,洛影正揉着脑袋,坐在角落里兀自出神。
“上楼吧,陪我饮一盏茶。”
“好。”洛影思量了一下,揣着那把匕首走了出去。
“坐吧。”颜裕的语气有些疲倦,看着同样憔悴的洛影,不禁皱了皱眉:“气色怎么这么差?”
洛影呆呆的坐在颜裕对面,垂着脑袋,没有接话。
此刻,她的思绪还很混乱。
颜裕斟了一盏茶,递给洛影:“有什么要替柳姑娘问的吗?阿周昨日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颜公子特意为此事而来?”洛影突然抬眸,面色平静地望向颜裕。她的眼神有些复杂,让人看不透。
颜裕心上一紧,长吁一口气:“算是吧。”
洛影掏出用手帕包裹着的匕首,放在颜裕面前。
“这是?”
“李公子的东西,今早落在院外了,替我转交吧。”她的声音很低沉,听不出丝毫情绪。
“好。”
洛影低下头,沉思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今早,见他那副模样,竟不知他们谁更可怜。我信他是无可奈何,知道这点就够了。再多的解释,在现实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更何况,这本就是他们二人的私事,你我终究只是不相关的局外人,多说亦是无益。……阿留那里不劳他费心,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只求日后各自安好,前尘往事都忘了吧。”
或许谁都没有错,只是造化弄人。
未等对方回应,洛影已然起身,径直向门外走去。
颜裕怔怔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许久才回过神来。他下意识伸手去拿茶盏,目光却扫到面前的那个物件。
“这是……”颜裕心中一怔,急忙拿起眼前的手帕,细细打量。
他的指尖微颤,缓缓拂过手帕,来回摩挲着。
日光下,孤枝摇曳,娇艳欲滴。红线缠绕,宛如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