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为“女校书”的薛涛尽管依然身在乐籍,却比从前好过多了。
那些从前带着各种颜色和意味的眼神都收敛起来。
从前瞧不起她的那些人,也都一个个收起了他们翘起的尾巴,在她的面前腆着笑脸,送上厚礼。
薛涛自然全都收了,她就是想看见那些人讨好她的样子。
只是收下的那些东西,薛涛也没要,尽数交到给了韦皋。
她要的,从来都不是钱财。
而是她自父亲去世后就丢掉的傲骨。
“我以为,这都是因为我自己得来的。”薛涛就站在门外,看着那个年轻的自己迎来送往,得意骄傲。
沉浸在那些恭维的话里,却完全忘记了。
自己有这一切,除了自己的确有才华之外,更多的是因为韦皋。
“自则天皇帝之后,如今的人愈发害怕有才华的女子。一面,那些才子高官们希望看到有才华的女子,一面又希望那些女子匍匐在他们的脚下。就算是现在,我也不觉得自己当初有什么错。只是懊恼自己不该得意自满。”
“我就像韦皋送给我的那只孔雀。他们喜欢的只是华丽的羽毛,我的内在如何,没有人愿意了解,也没有人想要去了解。孔雀死了之后,我难过不已。但对其他人来说,不过是个带毛的畜牲,死也就死了。甚至韦皋也不曾因此有多少感慨。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对那些男人来说,他们看待我,与看待一只孔雀没有分别。”
薛涛并不觉得自己当时的骄傲有什么错。
唯一懊悔的,只是自己不懂什么叫收敛。
只是如今这个年纪再看从前,又觉得有这样一遭,也不差。
至少让她看清楚了这个世界。
这个,女人哪怕有才华,也抵不过当权男人一句话的世道。
因为薛涛的张扬,很快惹来了韦皋的不满。
韦皋一句话,便将还在乐籍的薛涛发配松州。
从前神采飞扬,人前人后恭维着的薛涛,这次离开并没有任何人来送她。
他们眼中,薛涛是失宠了,被韦皋赶去了松州。
“松州是个什么地方?那里兵荒马乱,我哪里见过那样的地方?”
薛涛看着那个哪怕被赶出了韦府的自己跌跌撞撞走在荒凉的小路上,眼里含着泪,却始终不肯放弃那身漂亮的衣裳,脚上穿得鞋子也是软底绣花鞋。
只是走了半天,脚上满是血泡。
姜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又或者,她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眼前这一幕幕。
薛涛有才气,在风气开化的大唐都过得如此艰难。
那之后的人呢?
姜烟有的时候都不知道该感谢武则天,她的出现让所有人深刻的明白,有些事情并不是男人专属的。还是该埋怨,因为武则天的出现,那些男人们重新掌握权利后,对女子的防范日益加深。
唐代之后,这个世道架在女性肩膀上的枷锁一日重过一日。
只有将她们的双脚缠住,让她们留在高高的绣楼里,打压她们的思想,控制她们的行动。
这样就可以让男人们的位置万古千秋,永远当那个支配者。
“你在难过!”薛涛走在姜烟身边,如今的她哪怕年纪不轻,却能在这样的地面走得踏实。
感觉到姜烟的郁闷,薛涛安慰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往后的人一代比一代更好过,这也很美妙了。”
“我只是觉得,您已经足够优秀,却还是只能依靠男人才能出头,甚至还要被他们的一句话就推翻从前的一切努力。现在又要靠着男人才能走出这样的境地……”姜烟道。
在去往松州的路上,幻境中的薛涛就已经写诗给韦皋,希望韦皋可以顾念旧情,将她召回。
只是,韦皋并不觉得薛涛受到教训,置之不理。
直到薛涛走到松州,看到边境的将士们的生活,在这里终于大彻大悟。
这次写信给韦皋,也作诗一首,将自己在这里的所见所闻所感都写入诗篇中。
韦皋这才松口。
召回薛涛的同时,还助她脱离了乐籍。
所有人都以为薛涛哪怕恢复自由身,以后也只能做他人妾的时候,薛涛却选择隐居西郊烷花溪。
闻名于世的“薛涛笺”,也是有此开始。
半隐居的薛涛不再需要考虑今日出席的宴会需要穿什么衣服,写出来的作品是否要顾及谁的心意。
她换下艳丽的衣裙,起初只是穿着素色衣裳。
与她幼时跟着父亲看书习字的时候一样,想写什么写什么,想看什么便看什么。
坎坷半生,在浮华中走过一圈,薛涛后来逐渐习惯穿着道袍行走。
“为何是道袍?”
姜烟知道唐朝其实佛道都颇受欢迎,看着薛涛这一身道袍,还真有几分飘然洒脱之意。
“无为,自在!”薛涛轻笑,知道姜烟没有其他意思,但还是说:“旁人见我如此,还当我是受了情伤,走不出当年。”
薛涛好笑的摇摇头:“我这辈子遇到的都是好人。韦皋也是好人之一。”
薛涛并不是被抛弃的。
韦皋让她看清楚了这个世道,再也回不去当初则天皇帝临朝时,女子有才华,敢豁得出去,就能寻到一条出路的时候。
所以哪怕回来了,薛涛选择的也是离开韦皋,此生与他不复相见。
他做他的高官,她做她的隐士。
也因为薛涛没有深切的爱过韦皋,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与韦皋是不可能的,所以走得洒脱。
“姜姑娘,你有过喜欢的人吗?”薛涛问她,足尖在地面轻点,秋千微微摇晃着。
姜烟也跟着秋千前后摇晃。
“有过。只是我们现在分开了。”
提起刘智明,姜烟能够想到的,只有大学时候第一次见到刘智明,以及他们确定恋爱关系的记忆。
“我和我爸一直不合,爷爷去世后,我们父女的关系就更差了。那个时候,刘智明其实还是个很有上进心的男孩子。长得好看,为人热情,又很有分寸。他很难让人厌恶,也自然会被人喜欢。”
事实上,刘智明长得帅气,除了家境一般之外,是个很不错的男孩子。
姜烟之前就有人倒追过刘智明。
只是被他婉拒了。
没有过感情,姜烟不可能答应跟刘智明在一起。
“我那个时候很迷茫,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做什么,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也没有想过。是他的出现,让我坚定了自己未来的方向。”
更细节的,姜烟已经记得没有那么清楚了。
薛涛却摇头:“你那是依恋,不是喜欢。你只是爱上了有男朋友在身边的感觉,不管是谁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你身边,都是一样的。”
“你还是个小姑娘,不明白这些不奇怪。真正的爱着一个人,是没有理智的。你会不受自己的控制,会……做出很多很傻的事情。”
薛涛扭身,温柔的给姜烟勾起耳畔的碎发,整理她头上有些滑落的发簪,想起了很多她曾经看到过的女子沉浸在爱情中的模样。
她柔声道:“姜姑娘,当你有一个真正喜欢的人,或许就会明白的。”
面对韦皋,她是冷静的,理智的。
薛涛迷恋过韦皋的权势和风姿,觉得那是拯救自己绳索,可以拉自己离
开这个深渊。但她始终没有爱上这个男人。
姜烟没有回答薛涛的爱情观。
如果她连刘智明都没有喜欢上的话,姜烟其实很难想象自己以后会不会遇到一个喜欢的人。
至于薛涛说的“没有理智”,姜烟其实有些不以为意。
爱情,是情感的一种。
理智,为什么不能共存?
薛涛看出姜烟的意思,笑容里带着姜烟看不懂的欣慰和欢喜。
“是我着想了。”薛涛突然道:“你这样就很好。真的很好。一代代的女子,会变得越来越好。你们的翅膀是整齐的,和那些男人们共享着一片蓝天。”
姜烟下意识抓紧薛涛的道袍,看她眼眶中流出眼泪。
院子里风声阵阵,吹散了幻境中的薛涛,吹乱了满桌的诗篇。
“姜姑娘,能够与你相识,看到千年后的世界。我这一生都没有遗憾了。”
她自怨自艾,不能舒张的愿望和志向,只能将自己锁在小院,将希望寄托在一个男人的身上。
还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无可取代,沉浸在别人的权势中几乎迷离。
因为她看到的,也只有被人为割出来的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
可千年后的人不同。
她们的世界是广阔的,是可以自由翱翔的。
“飞吧!年轻的姑娘们!”薛涛握住姜烟的手,笑中含泪,满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