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串铃铛的声音在大雨滂沱的夜里似乎比他的哭声更加凄厉,铃铛之声丝丝入耳,直勾的他神魂不稳,三魂六魄皆都剧烈震荡。
师兄以往时常在各道门游走,见识不算浅薄,细细一辩便听出这铃铛之声的由来,乃是一流门派之中特有的宝物。
传闻铃铛一响,生魂震荡、死魂迷离,这铃铛乃是操控亡者极佳的法器,世间一切亡魂都会随着这铃铛摇摆,听凭铃铛主人的调遣。
铃铛具有别样威能,被操控的亡灵不会损失生前功力,甚至因为亡者之身不惧受伤身死,拼斗起来更加勇猛非凡。
没过多久,铃铛之声由小变大,一个笔直的身影站在雨中。
师兄眯眼微瞧,来者竟是师妹的丈夫。
他眼波之中射着愤恨与哀怨,更有如火一般的嫉妒,那串铃铛被戴在手上,随着手掌的摆动轻轻摇晃,铃音一响,连雨滴都不敢近身,在空中让出了一人见方的晴地。
“你来做什么??”
师兄心情沮丧,出言毫不客气,语气生硬寡淡,凶相毕露。
丈夫走到他的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愤怒已经令他的表情近乎扭曲,可他还是自重身份,恭恭敬敬对师兄作了一揖。
“小弟奉师尊之命前来,看看师兄。”
话音一落,师兄面上现出了一些华彩,他落魄至此,沮丧至此,本以为师父已经将他抛弃,心情坠到了地狱,没想师父竟顾念十几年的师徒之情派人来探望自己,十有八九要将自己召回山门,心情有陡然好了起来。
他想了想,心情越来越好。
“反出山门乃是我一意孤行做的混蛋事,师父竟然不计前嫌派人找我,这便是给了我一个台阶,更是暗示我要我回去苦苦哀求,几次推脱之后再将我重新纳入山门,这样既可以保全他的颜面也达到了目的。我今后一定要好好侍奉师父,为师门尽心竭力,重振师门声望!!!”
想到这里一句话脱口而出,“我愿意!!”
师兄脑补出了一切,一切美好的画面,一切向着美好的发展,可丈夫哪里知道他心里究竟想了一些什么,那一句‘我愿意’将他雷了半天,瞠目结舌的看着师兄默然无语。
师兄充满期待的看着他,满身的颓废似乎也被大雨洗净,他站了起来,挺直了身体,变得与丈夫一般挺拔、一般风雅。
也难怪,这两人本是仙门道友之中口中的‘双璧’,二人一时瑜亮风光无几。
两人同入一个门派,引来其它多少门派的艳羡,这两人代表未来的希望,代表未来的战力,这两人若是发展起来,勠力同心,将会打破现有格局。
对于人才的抢夺,各家门派也是费劲了心思,曾有人为了追求他们两人许下了极高的代价,包括功法、传承、甚至是道侣。
可师兄一直感念师父的恩德,更心系师妹,所以推辞不受。
而对于丈夫来说可能师妹在他的眼中也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否则以他的实力和背景,又怎会娶一个没落门派的大小姐。
看着站起来的师兄,丈夫气不打一处来,他想要他死,屈辱的死去,像一只流落荒野的狗一般死去,绝不允许他这般站着,直挺挺的站着,拥有着尊严。
他笑嘻嘻的看着师兄,嘴里吐出一句话,“师兄慢着,师父还有别的交代。”
他想要他屈辱的死去,但是这份屈辱需要一个契机,一个浇灭他希望的契机。
世界上绝望的事有很多,而丈夫恰恰最喜欢看到,将人们眼中的希望粉粹,把人们心中的美好给毁灭成渣的那副表情。
师兄愣了一下,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连滂沱的大雨也没有了一丝喧闹。
他心中已经有了预感,可能师妹的丈夫来的并不如此简单,或许师父令他重归山门还有别的条件,他这么任性妄为定然会有代价,一个他可能承受不起的代价。
他又正了正身,言语急切而又温和。
“师父还有什么交代?”
丈夫看了看手中的铃铛,在他眼前晃了晃,脸面贴近了师兄的面上,压低着声音,一字一句的吞吐道:“师父交代我清理门户!!”
一句话令师兄如坠冰窟,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事能比浇灭眼前的希望更加令人绝望的。
接连的打击令他直不起身,甚至连脚都站不稳了,踉踉跄跄的后退了两步。
大雨依旧下着,倾盆而下,浇灭了他心中的希望却带不走他心中半分伤痛。
丈夫俯下身来,又将铃铛拿到他的眼前。
“你见过这个吗?这可是我们宗门一等的法器,师父他老人家知晓你实力强大,纵然你被烈酒所伤多年,却怕你还有许多实力,故而让我用本门法器杀了你!!!”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落了下来,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丈夫那因愤恨和嫌恶而扭曲的脸。
这张脸本来很英俊,本来潇洒,可现在看来却如同地狱里的修罗令人恐惧。
师兄不死心,喃喃问道:“你要杀我不是私心,真的是师父命你杀我??!!”
“否则呢?门派虽然衰败,却也没什么人敢在这里当街杀人吧,哪怕是我也不敢……”
名门大族最爱名声,哪怕是再丧心病狂的人遇到恨之入骨的敌人时也会按照规矩办事,这是这些仙门最后的底线与坚持。
师兄明白了他说的话,师父的的确确下了命令要置他于死地,当着众多门派、众多仙门道友的面下了杀死他的命令。
“好狠,好狠!!!师父,您我相伴多年,如父如子,您为何要对我痛下杀手欲除之而后快?!!”
泪已流干、悲已发尽,此时此刻,他心中除了无比的怨恨再无其它,任凭雨水在他面上肆意。
丈夫并没管他,向后跃了两步,摇动铃铛施展法术,不多时一排排尸体从他背后闪出,其中各家死去的耄耋名宿数不胜数,阵仗豪华,实力强劲匪夷所思!!
师兄知其起了杀心,更知其招数勇猛,歹毒定会令他苦痛不已,奈何心中悲伤非常,眼见的招式来临,却丝毫没有动作。
他依旧郁郁,眼睁睁的看着数十个渡劫陨落的修士尸体缓慢走来,心中更如死水一般沉寂。
丈夫瞧了瞧他,眼里怒火中烧,似要将他吞噬。
他又摇了摇手中铃铛,修士尸体脚步加速,一步快似一步,潮水般蜂拥而来!!!
“师父,看来你真要杀我,十几年的侍奉之情敌不过一个外人、十几年的端茶送水你竟然置若罔闻!你对我不仁休要怪我不义!!!!”
师兄一声暴喝拔地而起,转瞬之间气息吞吐如龙,一声龙吟响彻山岗。
又见寒光漫天,一道凌冽的剑意伴着漫天大雨横斩而至,转瞬之间已然挨到丈夫的脖颈。
那一瞬间,丈夫没有丝毫慌乱,两人都是人中龙凤,又岂会如此轻易死在他人剑下。
他动都没有动,甚至连双手都负在身后,傲慢的眼神直射师兄的双眼,轻蔑的嘴角勾出一丝得意的弧度。
也是这一瞬,一个渡劫失败的老者尸横冲了出来,仅用两根手指轻轻接下了这一剑。
一声铮鸣响过,比之方才的龙吟更加震耳欲聋。
师兄手腕急抖,抽剑回身,退了两步准备跑路。
他认得这个尸体,这正是仙门之中资历极老的高人,陨落在迈入洞虚境界的第七道雷劫之上。
他们都是小门小派,一个化神境界巅峰的修士几乎可以横着走,纵使他陨落之后没有各种法器加持,可其自身实力对于师兄来说也如同一道天堑。
他渡过金丹雷劫已经是八年前的事,倾尽整个门派的力量才堪堪挨下了三道雷劫,八年过去荒废修炼已久,实力增加过缓,现今只堪堪达到了金丹巅峰的境界。
经过雷劫洗髓伐身,肉身强横了不少,可比之这具腐朽的尸体还远远不及。
此间最好的选择除了跑还有什么?!!
几道灵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足下宝剑横在空中,师兄一个翻身越上宝剑,御剑而行!!
他眼角瞥向丈夫,只见他依旧是那副面容不咸不淡,更没有动身追击的意思。
这副样子更令他心惊不已,若是丈夫追来还好,不追来的原因只有一个,令他最绝望的一个,空中有追兵!!
他刚心念至此,只见丈夫负着的手轻轻一勾,一声响铃贯彻山峦,穿透暴躁的雨声,回音,响彻不停。
便在同时,一道巨大的压力向他拍来,力道之大如同一座大山,甚至将漫天的大雨拍散开去,瞬时天晴。
极目眺望,层层黑云之中,一个身影高站云端、凌空而立,风姿绝世,如同一代望着睥睨天下。
这人他曾听过,乃是近百年前一脚踏入魔界的强者,一个真真正正的洞虚境界的强者。
他因情而踏足魔界,被正道所不容,在数百名金丹巅峰修士和三名洞虚境界的强者围攻,饶是如此,他依旧毙了九十余名金丹巅峰的修士和两个洞虚强者才堪堪陨落。
一个渡劫失败的洞虚修士的尸体已让师兄怕的不行,再加上一个真真正正的洞虚强者,想要拼出一线生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既已逃不了,唯有一战!!
他轻轻吐出两口浊气,将长剑紧紧捏在手中,轻轻落了下来,就落在丈夫面前,昂首而立,怒目而视。
“为了杀我你们竟派出这般大的阵仗!!!你为何不亲自动手,跟我真刀真枪的比试比试!!!”
丈夫依旧笑着,饱含深意。
“杀你,脏了我的手,你只配死在这些尸体的手中。”
“呵!好大的口气!!!”
师兄将长剑抛向空中,双手掐着法诀,口中念出咒语。
黑云散去,渐渐漏出一轮皎白的明月,明月之下一个衣衫破烂、满身泥泞的中年人临危做法,初时那咒语只有他一个声音,念了几句之后,山峦之间咒语之声响彻不停,如同百人、千人吟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