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月兔空捣药,扶桑已成薪。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前后更叹息,浮荣安足珍?
带着白发与皱纹,带着美酒和诗篇,六十二岁的李白来到马嵬驿,祭奠故人。
二帝同崩,举国哀丧。
他却没有前往长安,没有去往皇陵,而是来到这马嵬驿,坐在黄山宫的榆树下,举杯痛饮。
一别经年,伊人不在,而年逾花甲的他,也再不复当年——回想别后这些年,可谓恍然如梦,一言难尽。
那一年,他被赐金放还,离开长安的他一路向东,又到洛阳。
对他而言,骊山的牡丹再好,终究开不过洛阳。
不过,等他赶到洛阳,牡丹花期已过,好在,在一间小小的酒肆,他遇到了一位失意的仰慕者——科举落榜的杜甫。
同为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尽管杜甫出身名门,才华横溢,却因为丞相李林甫把持科考、嫉贤妒能,以致屡试不第,心灰意冷,困守洛城。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这一年,李白四十三岁,杜甫三十二岁,一个名动天下,一个籍籍无名,两人却一见如故,把酒言欢,自此结下不解之缘。
此后,两人多次相约,或游汴梁,或游东鲁,或登吹台,或入酒肆,或评文论诗,或纵谈时势,知交之情不断加深。
只是,烽烟骤起,安史叛乱,洛阳失陷,战火连天——他们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冲散在茫茫人海……
李白本准备安置好妻女之后,就去长安报国杀敌,没想到不等他赶到长安,就听闻皇帝西逃奔蜀……
河山破碎,群龙无首,烽火不息,面对这般天下乱局,为国忧心的李白颇感失望,只得沿长江西上,入庐山隐居避难。
等到了庐山,他才听闻,杨贵妃竟然在马嵬驿兵变中香消玉殒……
以红颜换太平——震惊、心痛,让李白心中充满愤懑。
他不能去怨皇帝,也不能去恨三军,只能把全部的恨意投在叛军身上……
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
适逢永王李璘三次遣使聘请,李白下山入幕,投身永王,等待安定六合,一扫胡尘的机会。
没想到,命运和他开了个玩笑——永王的志向,不在平叛,而在夺嫡。
身陷皇子争权夺利的漩涡之中,随着永王水师的覆灭,李白的政治抱负也随之幻灭——永王被定叛乱,李白背上了附逆之罪,身陷囹圄。
好在他盛名在外,交友甚广,各路友人多方奔走相救,已届暮年的李白这才得免死罪,改为流徙夜郎。
夜郎万里道,西上令人老。
虽然隔年李白就幸运的遇到大赦,只可惜长期颠沛流离,西南烟瘴之地,即便恢复了自由,也已百病缠身,只能投奔祖叔,栖身养病。
只是,当他惊闻国丧,深感时日无多的李白,再也躺不住了。
拖着病体,李白辗转来到马嵬驿,这个当初贵妃身死魂断的地方。
他一直都想来祭奠,却一直辗转流离,如今他知道再不来,就没有时间了。
可他还是来晚了。
贵妃的墓冢已无处寻觅,除了黄山宫里太上皇种下的那棵槐树,他再无法寻到贵妃的一丝讯息……
从小道士的口中,李白听说了兵变那夜的详情。
当听到贵妃曾有机会逃离,却还是决然赴死,引雷自尽的时候,李白瞬间确定,玉环真的就是他的牡丹姐姐。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风萧萧兮秋水寒,美人一去兮不复还。
孤巢月冷,寒鸦凄清,秋月如镜,望月思人。
李白悲从心来,且吟且醉。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这些年,不管是山河的飘零破碎,还是理想的凋敝幻灭,他都执拗的呵护着心中那轮明月。
可如今,牡丹走了,玉环走了,三郎也走了——往日的繁华已无处追忆,盛唐的诗篇再无法唱响……
——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离开马嵬驿之后,李白再不养病,或登龙山、或游青山,日日大醉不醒。
不知道醉了多久——这夜凌晨,李白忽然醒了。
四野苍苍,江水茫茫,月光明净如霜,江面一片明亮,瞑迷之间,李白看到了一个模糊又熟悉的背影……
宝应元年冬,李白乘船夜游长江,醉入水中捉月而亡。
盛唐结束了,谪仙人也离开了。
他这一生,浅酌低吟,诗酒酬唱,写山写水,写花写月,为诗而生,为月而歌,如日之暖,如月之明。
他这一生,嬉笑怒骂,自在山河,以大鹏自诩,扶风而上,高凌云空,飞过河清海晏,飞过烟雨迷离,飞过俗世芜杂,以绝世之姿凌跨百代,供后人顶礼膜拜。
山河不老,长歌当哭。
李白死后,族叔李阳冰精心将他的诗稿编成《草堂集》,传于世人。
次年,安史之乱平定,李白得以昭雪正名,皇帝感其诗才,追授他为左拾遗。
只是,斯人已逝,盛世渐远。
这不,安史之乱刚刚平定,庙堂之上已暗潮汹涌……
因拥立之功,宰相李辅国权倾朝野;因安史之乱,皇后沈珍珠不知所踪……
新帝登基的李豫、怀柔革新的帝王,这位中材之主、多情天子,又开启了新一轮的权谋算计、爱恨情仇……
那盛世大唐,终究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