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大梦一场,醒来颇为疲累。
向心觅勉强睁开眼,只觉得头脑好像被泥水冲泄。昏沉一片,或许记忆太多也是一种负累,沉沉地坠在人心上,教人提不起精气神。
她从轻薄柔软的凉被中钻出来,头发松散地挂在肩头,倦怠感仍挥之不去。
重生以来,向心觅鲜少想起过去的事,昨夜和沈悟说了那么一遭,倒让自己夜有所梦了。她把玩着自己乌黑的发尾,这些梦又说明什么?
明明说着不再重蹈覆辙,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心软了吗?
向心觅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长而又长地叹了一口气。
傍晚的时候,彭莱又来了,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为首的徐家已经松了口,沈悟派她今夜再去各家送点“好东西”,钱应当就能拿到手。
但是沈悟没告诉她“好东西”是什么,只让她按着姓氏送到各家。
彭莱自然是抓心挠肝的好奇。但沈悟与她并不亲近,而且今日跟她说话的时候,沈悟的脸色差的连彭莱这样迟钝的人都能看出来难看了,哪里还敢纠缠。
还不如来找向心觅好玩些。
向心觅听完她的话,只将她毛茸茸的脑袋推开些,不许她将自己的衣裳蹭得皱巴巴,说道:“还能是什么?各家做生意不愿意被人知道的把柄,这些年收上来的税钱也总不会是分毫不差,想揪个错处来还不简单。他们打量着沈悟年轻想欺负他,还真是找错人了。”
彭莱疑惑道:“那一开始怎么不直接就拿出来?”
向心觅看她一眼,笑道:“收集总要些时间,谁喜欢去清理那些陈账。再则,他又不是想真的赶尽杀绝,只想让他们出点钱算了,不过是有不老实的人撺掇着这群富商与他为难,不得不吓唬一下而已。”
她的睫毛耷拉下来,目光落在彭莱被太阳晒成深棕色的头发上,彭莱的头发毛毛躁躁的,被强行束成一个发髻,但还是有几缕不听话的头发翘起来。她捏了捏彭莱的发团,说道:“我来替你梳头发吧。”
彭莱才不在乎自己的头发,就是向心觅给她剪了都没事,干脆地晃了晃脑袋:“你梳呗。怎么他想什么你都知道,你们真的在夜里钻被窝说小话啊?”
向心觅拿着篦子的手一顿:“什么?”
彭莱藏不住话,立刻出卖了明月:“明月说你们夫妻晚上都要在被子里偷偷讲话,所以不让我住你们家。”
“......你又不会和我睡一个被窝。”
彭莱乐呵呵的:“可是我睡隔壁也可以听到。”
“不对,”向心觅醒悟过来,“我没有与他夜里一个被窝说小话,你不要听明月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你想来住就住。”
她轻轻地将彭莱的发髻松开,浓密的头发哗啦一下炸开来,看起来颇为壮观。
彭莱顶着一脑门卷卷的毫无拘束的头发转过头来,仿佛看见了救星:
“我今晚能不能就过来睡,我会把耳朵捂起来不听的。明月昨天又不知怎么生气了,说好话都不管用。”
向心觅摸了摸她的头发,非常柔软,像小羊身上的卷卷的绒毛一样的手感。她爱不释手,一边摸一边问:
“你说什么了,又把他惹生气?”
彭莱颇为无辜:“我就问他,心悦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啊,然后他就阴阳怪气我了一堆话,说我早三木四,三四其德,什么三啊四啊,听不懂。”
她沮丧地低下头来:“我还是不要回去惹他生气了。”
向心觅用篦子缓慢而耐心地将她的头发梳顺,慢慢给她编成一股一股的辫子。
“你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只是,明月没生你的气,但你要是今夜不回去,他恐怕才真的要生气了。”
彭莱叹气:“男人的心思好复杂,我回去再说说好话,他要是还说我,我就来找你。”
向心觅弯起眼睛直发笑,给彭莱的发尾束上发绳,她将铜镜取过来,镜子的女孩子浓眉大眼,浓密的头发被分成几股辫子,辫子里缠绕着五彩丝线,眼里蕴含着惊喜。
“好漂亮,你怎么手这么巧,还这么懂男人心思,你好厉害!”她大呼小叫。
向心觅无奈地捂住她的嘴,不许她乱说。
但彭莱哪里能安静得下来,她揪着自己的辫子欣赏了一会,又问道:“所以心悦是什么?怎么你们都支支吾吾的。”
向心觅也说不上来,心悦一个人似乎没什么来由,她活两辈子,也只是心悦一个沈悟。
虽说初初见到时,是见色起意。可后来绝不只是如此,不然以沈悟那样难以接近的脾性和一贯冷着脸的样子,再好的皮相在眼前晃荡,她也决计坚持不了那么久。
那时候,看着他一切都好,希望每一个明天都能看到他,也就是她的愿望了。
她那时候送书,送糕点,缠着他出门,也只是希望他能高兴一些,不要老是冷着脸罢了。
不过她于感情一事上颇为失败,还是不去祸害单纯的小姑娘,于是只捏了捏彭莱柔软的带着微微颊肉的两腮,笑道:“等你遇到一个人,日日夜夜想他,就知道是什么了。”
彭莱“哦”了一声,依然是不明所以的语气。但她终归还不被情爱所困,没有个确切的答案,也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很快就抛之脑后,将向心觅带出去玩了。
两人在街上逛了一圈,彭莱很喜欢她满头的小辫子,到处揪着老板问她的辫子辫得好不好看,生意人和气生财,哪里有说不好看的,彭莱照单全收,顺带和老板讲了讲价,心满意足地将向心觅送回了家。
她还要去给沈悟办事。
向心觅挥挥手,嘱咐她注意安全。她比不得彭莱精力充沛,进了屋子坐到桌边歇了几息,终于觉得气喘匀过来。
擡头望去,一道静默的黑影在窗外立着,压抑又安静,目光却紧紧落在她身上,强烈的情绪透过眼神,近乎让向心觅感觉到某种实质般的触觉。
她身上的寒毛森森竖起,悚然一惊,大着胆子厉声喝到:“谁!”
“别怕,是我,我这就走。”
熟悉的声音落在耳中,迅速地平息了不安的心跳,她镇静下来,但另一种惴惴不安的心绪逐渐涌上来。
沈悟在窗前站了多久?他来做什么的?怎么又忽然走了
向心觅起身靠近几步,逐渐看清了一点朦胧的轮廓,的确是沈悟的身形,但沈悟的面容隐匿在黑暗之中,仍然看不清晰。见向心觅靠近,沈悟反而退了几步,脚步狼狈,逃也似的离开了。
向心觅愣在原地,愈发不知道沈悟是怎么一回事。
看这反应,是昨夜想了一晚上,还是觉得她说的什么转生的故事不靠谱,怕她是精怪附了身不成?
......
沈悟昨夜写完了信,尤觉不足,他独自坐在书房,一刻不曾停歇地思考着,写了一道折子。
关于土地兼并,关于人口流失,关于隐藏在繁荣盛世表面之下的内忧外患,桩桩件件,以他青涩而锋利的笔触一字一句写下。
待到王丞相收到,即刻发出。
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待到一切完成时,天空已经隐隐约约透出来淡蓝色的光线,窗外有了初醒的鸟雀在叽叽喳喳。
过多的思考与疲倦令他的额头抽痛起来,沈悟坐在椅子上,盯着窗外欲亮的天色,向心觅所说的话语又一次在耳边回响。
还有昨夜她在叙述这些时的表情,一闭上眼就浮现在眼前。让沈悟不知该如何面对。
他站起身,将脑袋里纷纷扰扰的东西暂时摒除,草草地整理了一夜未曾更换的官服,径直去了公府。
他更惧怕,向心觅会一大早找来,对他说,事已至此,那就和离。
纵然他已没有资格,无可辩驳,但还是......不想与她斩断最后一点联系。
事已至此,他甚至觉得,幸好,幸好,最后与向心觅成亲的还是他,即使是虚假的,也好。
沈悟近乎是以一种不知疲倦的劲头在不断地工作,思考,处理公务,不让自己的思绪停止下来。
但再多的事情也有做完的时候,他也终归会有支撑不住的时候。
手下人早已叫苦不叠,今日沈太守脸色异常难看,今日来得比谁都早,一进来就安排了许多事务,连中午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可沈太守自己也不吃,他们下边人自然不敢有什么怨言。
有好拍马屁的人凑过去夸奖沈悟:“沈太守真是勤勉,以身作则,下官看在眼里,不胜崇敬。”
但只换来沈悟冷冷的一眼:“做好自己的事,你那边的人头齐了吗?”
让底下人好一番笑话。
但这也让他们知道,这位新来的太守,既不讲人情,也不欢喜好听话。刚来几日勤勤恳恳,他们还只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结果这火并没随着时日变长而熄下来,甚至有越燃越旺之势。
又要钱修堤坝,又认真干活,他们的好日子也算是到了头。
各人心中纷纷有了计较。
沈悟看在眼中,也知晓这些人不能逼迫太过,驴也得歇歇再用。事情办完,就将他们提前放了回去。
但不近人情的沈太守自己,却不敢回家,想着干脆宿在官府,不要让向心觅看见自己。他在狭小的偏房收拾出床铺,心神忙碌了两日不曾停歇,终归难以支撑地睡了过去。
可睡梦中也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