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咔”两声,民警将疯汉在背后铐了,随即抬头向众人:“大家迅速离开这里!”
“快点!别看了,快走快走!”
在场的几个保安把大门打开,赶鸭子似的吆喝屋里人撤离,人们非常配合地快速跑了出去。
“姑娘你也别站着快走吧!”一个中年保安朝陈观复身边招呼。
“我不走,我要在这里。”
章陌烟循声看去,只见先前那个拒收红包的姑娘不知何时挡在了藤原菜菜子身前,她挺着腰板,一脸临危不惧的坚毅。危难之际见真情,她显然已将陈观复和藤原女士视作了自己的外公外婆。
“孩子,”藤原菜菜子动容地摸着她的肩膀,“听话,警察已经制服那个人了,没事了,你赶快去安全的地方吧!”
姑娘侧首和藤原女士四目相对:“不……我要和你们在一起,你们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亲人,我不可以让你们出事。”
藤原菜菜子听了忍不住低头抹了抹眼泪。
“你先出去吧!”陈观复拍了拍那女孩的臂膀,理智而冷静,“我们还有话要说。”
姑娘听言微微有些讶异,迟疑了一会儿,她听话地挪动脚步:“那你们都注意安全,不要靠近危险!”
章陌烟看着那姑娘一步三回头十分不放心地走出了会客厅,这一刻,她内心竟生出了一股自愧弗如的内疚。
“陌烟,我们也走吧!”金学洋护着章陌烟撤离。
“好……”她刚迈步,突然那被民警按在桌上的疯汉一猛子撅起,朝她狂呼大叫:“你不能走!你不能走!”
“不准动!”民警反应迅速一掌拍上他后背,疯汉一个踉跄向前扑倒在地,轰隆一声撞倒一张椅子,下巴磕上椅角,顿时嘴巴血流如注。
“你不能走啊你不能走,求求你告诉我你妈妈在哪儿,让她把釉料还给我!还给我……”疯汉被民警摁在地上撕心裂肺地挣扎哭喊,双眼睁红地抠着章陌欧,汩汩的鲜血从他的齿缝间流出来,混合着眼泪鼻涕成股滴淌在地面上。
章陌烟闻言,双脚像钉在了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陌烟?……”金学洋拽不动她回头来瞧,也跟着她停下来。
“起来!”民警揪着疯汉的后襟使劲一提,疯汉像死猪一样被掼上会议桌,他哇呜着抬头,目光对上正对面的陈观复,愣了一下,随即像受了刺激更加狂躁起来:“你是陈观复?!陈观复你个杀千刀的不得好死!郭曼是不是把釉料给你了?你、你、你把它还给我!你还给我……”
巨大的会议桌因他的歇斯底里大幅移位,已经没几个人的会客厅里充斥着桌腿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两个保安冲上前协助民警都将他按捺不住。
章陌烟和金学洋都被一个人极度发狂的样子震惊了。
反观座上的陈观复,他至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姿势,没有任何慌张或疾言厉色,只是安静地坐着,但他全身却散发着“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的气势,着实令人望而生畏。
场面正欲失控之际,门外一阵风奔进来一个俊峙的身影,三两步就到了疯汉面前:“大伯、大伯!我来了,我来了!看看我,不要激动冷静下来……不要激动……”
那个疯汉听见来人安抚的声音,狂乱的嘶吼就有了些变化,待转过头来看清楚他的样子,顿时像委屈地孩子一头扑向他:“耿俊!耿俊他们在这里,你快抓住他们!那个就是陈观复,我们家的釉料一定就在他那里,快、快抓住他不要让他跑了!”
风尘仆仆而来的人正如他所说,是耿俊。
“好好,我都知道了,你别激动了,让我来处理。”耿俊半蹲在地抱着血泪俱下的疯汉,不停地抚着他的脑勺安慰,等到疯汉完全平息,耿俊扶着他站起来,向民警致歉道,“警察同志,我是他的侄子,我大伯有一些神经衰弱,家里人看护不周让他跑到了这里,我们对造成的恶劣影响深感抱歉。”
“他这叫神经衰弱?”民警瞟了眼旁边一张椅子,耿俊会意地放他大伯在上面坐下。
“他这病已经好了很多年了,这次是受了刺激。”耿俊接过民警递来的纸巾,给他大伯擦了脸,折着纸起身,蓦地就看见了正愕然望着他的章陌烟。
耿俊明显对章陌烟在这里感到意外,民警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向章陌烟,解释道:“这是今天的记者,你大伯死活不让人走!”
“哦十分抱歉,”看着头发凌乱脸色刷白的章陌烟,耿俊连忙道歉,“你现在可以走了!”
章陌烟低了低头,有些心虚地跟他错开目光。这种心虚一半因为耿俊跟肖行雨的关系,一半则是因为她眼下其实并不想离开,刚才耿俊大伯发疯时嘴里漏出来的只言片语是什么意思?
“走啊!”金学洋胳膊捣了捣她催促。
章陌烟默了默,抬头径直望向耿俊怀里的他大伯,一字一字道:“我走了哦,你不会有事吧?”
耿俊大伯当即就跳了起来:“不!你不能走!”他转过脸来跟耿俊控告,“她是郭曼的女儿,她小时候我还抱过她!你看陈观复那个老东西也在,别让他们跑了!把他们关起来,郭曼一定会来找他们的,到时候我们就能拿回我们家的釉料了!那可是咱们老祖宗传了九百年的天青釉料啊,绝对不能丢了,我们一定要找回来呀!”
章陌烟猝然定住。
“真是疯子,”金学洋在她身侧啐道,“他还说他抱过你!”
章陌烟一动不动,牙关轻微的发着颤。
耿家老祖宗传下来的天青釉料……耿家,杭州耿家。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但是不敢置信。
生父张舜卿绝笔信上提到的陈韵在南方执行的任务,难道就是耿家祖上传下来的天青釉料?!
章陌烟心魂俱飞的时候,耿俊已把视线投向房间里那平静的一角。
“陈教授。”
耿俊的瞳孔在镜片后压成了一条线,神情立时严峻起来,陈教授三个字也吐得格外沉积。
陈观复依然平稳而镇定,他检视的目光将耿俊上下打量了一遍,问:“你是谁?”
“我姓耿,”耿俊直接道,“你应该知道我的来历了吧?”
陈观复两手一摊:“姓耿怎么了?我不认识姓耿的人。”
“……”耿俊眸光锐利,“那我大伯的名字‘耿志伟’你总听人提过吧?”
他刻意重读了这个“人”字。
“没有。”
“……”
陈观复拿起面前那张耿志伟不知从哪个杂志上剪下来的寻人启事,肃声问:“你大伯拿着我女儿的照片说她是郭曼,这是怎么回事?”
耿俊眯起眼睛,好笑地看了陈观复数秒,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可能认错人了吧!”
陈观复怔了怔,回他以笑,那笑意很不明显。
“我没有认错人,那上面的就是郭曼!”
无声的较量中,耿志伟激动地站起来:“郭曼就是陈韵,陈韵就是郭曼!她把我们家的釉料骗走就是拿给她爸陈观复的!耿俊,你听我的,把她女儿和老子抓起来,郭曼、不对,陈韵就会乖乖来的!”
耿俊凝视着兴奋得满脸紫红的他大伯,似乎纠结了一下,最后还是按住耐心道:“好,我知道了,那我们在这里等她。”
“好好,我们就在这里等她,你信我,她一定会来的!”耿志伟连迭地点头,竟乖乖自己安分坐了下来,但眼睛还是神经质地在章陌烟和陈观复身上瞟来瞟去,好像生怕他们跑掉。
耿俊也无奈地跟着他坐下来,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响了。
“妈……嗯,我已经找到大伯了,他的确来申海了……他没事,我等下会带他回去…………好,我知道,先这样。”
耿俊挂了电话,民警包着被耿志伟咬伤的手背走过来:“走吧,带着你大伯先跟我回所里去一趟,精神病人寻衅滋事还袭警,怎么的也得做个笔录。”
“好,我们配合。”耿俊好像对“精神病人”四个字有些不满,他嘴巴抿了抿还是答应了,但他刚答应他大伯就炸了,“不走,我不走,我要等陈韵过来!我要等陈韵!”
耿俊赶紧抱住再次狂躁的耿志伟,民警也反应敏捷帮忙,三人好一番角力,耿志伟才又被制服重新按在椅子上。
“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走……我要等陈韵……”精疲力尽的耿志伟嘴里仍然嘀嘀咕咕。
民警甩了甩又被撕扯开的手背:“你大伯这害的相思病吧?”
耿俊替他抽了几张纸巾,没有否认。
民警一边包着手一边瞅着耿志伟,问耿俊:“他不会认错人吧?这寻人启事里的陈韵和他喊的郭曼是同一个人吗?”
“……嗯,”耿俊垂下眼帘,不愿提及的样子,“家里老人们看过都说就是。”
听到这句,陈观复座椅微动,他身旁的夫人伸手欲扶,被他抬手阻止了,他自己撑着桌面站了起来。
警察若有所思了会儿,跟耿俊坦诚道:“如果你们找的人就是陈韵的话,那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人自96年以后就没有社会活动痕迹了。”
民警说完的同时转头悲悯地看了看陈观复。
章陌烟心脏重重的一沉,在场可能除了神智失常的耿志伟外,谁都能听出民警的言下之意就是陈韵已经不在人世了。
章陌烟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民警在听到陈观复要等女儿的时候,会无声叹了口气。
“不过,”民警挠了挠额头,“你们今天提到的这个郭曼,能提供更多信息吗?我们去查查,如果陈韵真的化名郭曼生活过,也许就可以拼凑出她96年失踪后的去向。”
这个提议让章陌烟不由站直了身体,陈观复也直勾勾地看向耿俊。
“不用了,”本是个振奋人心的思路,耿俊却直接拒绝了,“我们二十年前就查过了,郭曼是陈韵冒用他人的假身份,真正的郭曼另有其人!”
“哦?”民警非常意外,回身去问陈观复,“陈教授,你知道你女儿曾以郭曼这个名字生活过吗?”
陈观复缓缓摇头,一直平静的脸上此刻大受震撼:“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她冒用过这个名字,我早就用这个名字来找她了。”
民警认可了这个说法,锁眉思索片刻,又问耿俊:“你大伯口口声声提的釉料是怎么回事?”
耿俊低头看了眼耿志伟,轻吐了口气:“这个一言难尽,简而言之就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以前是我大伯保管的,后来被郭曼骗走了,”耿俊顿了顿,继而眼神冰冷地投向陈观复,“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东西应该早就一克不剩了吧?”
章陌烟心口怦怦狂跳,觉得整个世界的氧气仿佛都被抽空了,她喘不过气来。当下耳朵所听和之前所知的信息在她的大脑里横冲直撞,一条清楚的脉络披露了出来!
二十年多前陈韵从日本归国后,先是到复烧出过天青釉瓷的肖家、而后是传说中有天青釉秘方的王家、再后来是拥有古代釉料的耿家……
那么陈韵归国的意图真的是昭然若揭了,她就是冲着天青釉瓷来的!
而他们铜川陈氏,恐就是肖行雨曾跟她提过的,千禧年前还跟肖家、耿家一起竞争研究复烧天青釉瓷的陈家。
章陌烟仿佛看见整个世界在自己面前碎成一块一块,簌簌地扑落下来,没有人能通过她面无表情的脸孔感知到她此刻内心受到的冲击。
是的,是她自己要走入这个局掌握情况的,但是这些情况已经完全超出了她能承受的范围!
“我现在可以走了吗?”她撑住身旁的一张椅背勉强站稳,尾音微微颤抖。
“哦,你们可以走了!”民警经提醒侧身挡住耿志伟,给章陌烟让出道。
章陌烟囫囵抓过相机和一个工作包,头也不抬立即就往外走,可能走的太快,她一不小心脚下一绊差点摔倒,幸亏金学洋眼疾手快上来搀住了她。
“陌烟没事吧?”
“没事,我们快走!”
“好……”
章陌烟的长发遮挡住她苍白如纸的面色,她拽着金学洋就走,耿志伟看她走了再次着急地大吵大闹起来。这一次,章陌烟没有理会他,充耳不闻地径直出去。
“二位等等!”眼看就要出门,背后响起陈观复的声音。
章陌烟和金学洋同时停下了脚步,金学洋回过头:“陈教授,您还有什么事?”
陈观复考虑了一下,语气拜托道:“今天这里的事情还请你们不要对外报道。”
“哦!那是当然,我们有分寸的,不用您说我们也知道,请陈教授放心!”
“那就好……”
章陌烟只觉得耳膜轰轰作响,没等陈观复说完就小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