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烬心口一阵气血翻涌,急着踉跄站起,却被混着血的银甲挡住视线,连对面的敌人在做什么都看不清。
武义侯手持长刀,立在人群最后,同样背对着他。
祁烬握剑的指尖紧绷,太阳穴突突直跳,锋冷的眉心拧作一团,“武义侯,你敢抗旨!”
渔歌上前搀扶,借着力,他透支的身体才勉强站稳。
武义侯手背抹开嘴角血迹,嘿嘿一笑,“太子殿下,这种时候他们听我的,不听您的。”
话落,仅剩不到一万人的将士们齐声厉喝,“吾等听凭侯爷吩咐!”
整齐划一的声音,如磅礴的黑色海啸撞向山涧,徘徊在杀声震天的天禹山山道上,一遍遍回荡。
武义侯背对着他,不疾不徐开口,“顾千殇之所以留在良城,就是为了故布疑阵,一方面牵制定国侯和十万骁骑军,另一方面迷惑众人,配合忠勇侯和冯越诱你出京。”
“冯越投敌,他不挥军南下直捣天陵,却在这阳城设下重重陷阱,那只能说明,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是你!”
“是又如何?”祁烬语气森然,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手握十五万东南驻军的冯越投敌叛变,是他全然没有料到的。
毕竟,卫鸢从冯越手里带着尤靖和十万驻军回京,一切都还毫无迹象。
见得冯越本人时,他深觉此人的心思深沉,不像表面看到的那样简单时,为时已晚。
祁烬向来内敛,甚少情绪外露。
只是看着眼前一个个惨死倒下的将士,他心里如同被熊熊烈火灼烧炙烤,剧痛难耐。
被武义侯挑起伤口,更是火上浇油。
几欲将他的极力掩饰,撕扯得面目全非。
仿佛听出了他语中气馁,武义侯嗤鼻一笑,不以为意道,“为将者,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丈夫在世,拿得起,放得下,没有谁一出生就注定是胜者!”
“祁烬,你想做一国之君,便该有一国之君的担当!”
“今日,所有人都可以留下,唯独你,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武义侯第一次直接唤他的名字。
被说中心思,祁烬心尖一颤,又听见他说道。
“从前我就一直想多谢你,谢你将我家那冥顽不灵的臭小子带出死胡同,让他对这个世间重燃希望。可我知道,叶家与你走得越近,对你越是不利。没想到,老天给了我这么一个机会。”
听到这句话,祁烬黑色的瞳孔猛地一紧。
“原本这次来天禹山,我还想当面向天下归一致谢,可惜终究无缘得见。”
祁烬默了默,道,“师父四处云游,我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武义侯遗憾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道你和那小子在谋划些什么,但我相信,无论何事,他都不会让我失望。”
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期许,在这一刻,淋漓尽致。
祁烬瞬间只觉羡慕。
叶轻一直妒忌他的权势身份,羡慕他的肆意狂妄。
可叶轻不知道,自己也一直妒忌着他,有一个真正疼他的父亲,有一个,无论何时都如山一般可靠的归处。
此时,对面的驻军已经按捺不住冲上来,再次与叶家军和七星卫近身搏杀,以少敌多,拼杀声四起。
“请太子殿下先行离开!”
隐忍的声音似乎带着莫大的痛楚。
祁烬乍一看,挡在最前的将士们身上早已满是血污,扎满弓弩。
这场雨越下越大。
暴雨如注,将一部分弓弩上的火浇灭,依然还有一部分击中不少七星卫,灼烫他们的皮肤。
因为他们全身被雨水打湿,火苗不容易燃起他们的衣服和头发,以致火弩的杀伤力大大减弱,但是,驻军攻势却越发猛烈,似有越战越勇的趋势。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将士们徒手拔出弓弩,化作利器,捅向得意忘形的对手!
祁烬忿然上前想要阻止,武义侯却将长臂一伸,明晃晃的长刀拦在他身前。
此刻,武义侯肃然的身影凛立在山道中央,手中长刀横握,一动不动。
沙哑的嗓音带着粗喘,却是掷地有声。
“末将,恭请太子殿下先行离开!!”
祁烬胸膛微微起伏,盯着武义侯的后脑勺。
眸底同样猩红,布满血丝。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叶轻如今正在北戎,你如果再多活一个月,就能听到他统帅十三万大军攻破北戎王都,踏平北戎王庭的捷报!”
闻言,武义侯宽阔的肩膀肉眼可见地一颤。
而后,慢慢挺得更直,发出难以抑制的狂笑声。
“我儿叶轻,好样的!”
祁烬示意渔歌,扶着他缓步上前,与武义侯并肩而立,“叶家一门忠烈,没有孬种。得叶家效死之人,更不会是孬种!”
武义侯顿时收敛笑声,侧过凌厉的眼眸,狠狠搪了他一把。
勃然怒道,“北戎即将倾覆,待神策军回援,鹿死谁手尤未可知!你还在这耽搁什么?现在,立刻给我离开,保存性命,静待援军!”
若北戎倾覆,再趁势镇压西秦,这天下或许会在不久的将来,迎来真正大一统之日!
只要一想起这一天即将到来,武义侯眼底犹如沸水泼油,战意盎然。
祁烬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平静的神容却不为所动。
此刻,祁烬黑色的眸子同样映照着山下耀如星点,密密麻麻的火光,缓缓掀开,一字一句道。
“本殿身为东陵太子,安能置己身与乐土,置袍泽于险境?”
在他看来,输了就是输了,没有侥幸。
半生豪情,终做灰飞烟灭,风云叱咤,奈何生死无常。
“你这是愚蠢!”
武义侯恼怒至极,气他冥顽不灵,见几支疾驰的弓弩破雨袭来,长刀一挥,突然点足,踩住其中一人的肩膀凌空跃起——
手中长刀凌空挥扫,骇然刀气带起一道弧线,凛冽杀意直袭手持弩箭的一排驻军!
呼啸而至的刀风将站在最前的人扫落在地,许多人口中鲜血直冒,染红一口森白的牙。
可不过一刻,又有驻军一字排开,无穷无尽。
大雨似乎又大了。
暗夜下,武义侯手中长刀厮杀不停,带起一片血光。
他气喘吁吁,手臂几近脱力,贲起的肌肉颤抖个不停。
唰一声。
他的后背不知被谁被划了一刀。
他猛地回身,只觉眼前的雨幕都晃了晃,突然肩胛骨一阵剧痛袭来。
垂眼,才发现一个驻军面目狰狞一剑刺中他的肩膀。
他怒吼一声奋力踹开那人,随即又有几人扑了上来!
“武义侯,拿命来!”
一阵天旋地转中,冯越不知从哪个角落杀了过来,手中银剑一晃而过,狠狠扎进他的胸膛!
噗——
一口血狂喷,跟滂沱大雨混在一起,仿佛那腥味也被冲淡了。
“侯爷!!”祁烬借着微弱的月光,隔着雨帘看见这一幕,陡然厉喝,眼底疯狂涌出暴风雨似的怒意。
祁烬手中软剑扬起,所剩不多的内力急剧灌入右手软剑之中。
周遭的空气都瞬间浑浊涌动了起来。
“冯越!你给我死!!”
祁烬的目光杀意凛凛,手中软剑迎风震动,俨然是打算再次使出海天一色。
冯越似有所觉,一剑挑飞武义侯的身体,转身点足飞快朝隐秘处快速逃遁。
身边的驻军也感觉到危险,纷纷掩面往后退去。
“侯爷!”身边的渔歌见状飞扑上去,却来不及接住他的身体。
砰一声,武义侯狠狠砸落在一个水坑里,泥水四溅。
祁烬感觉自己在这一瞬间彷如窒息,呼吸凝滞,心跳也慢了几拍。
“武义侯!!”他嘶吼一声。
右手一道剑光甩出,将来不及退避的一排驻军尽数掀翻!
雨夜中血光暴起时,祁烬整个人也在瞬间脱力,却下意识飞扑上前,朝一动不动的武义侯跄踉走去。
可就在这时,身后有一个人影晃过——
后颈突然传来针扎般细微的疼!
随之而来,头脑阵阵发晕。
祁烬下意识凝力抬剑往后一扫!
却忘了他内力早已耗尽,这一动气,瞬间反噬自身!
喉间霎时涌起一股猩甜之气,更强的昏厥陡然袭来。
“是......谁……”冰凉的语调溢出鼻腔,蕴着疯狂的恼怒。
他抵抗着昏沉感,费力往后看。
黑暗降临前。
他隐约看见。
夜雨下,青山前,一袭染血白衣的男子手持银月长刀,温润如玉,步履无声。
那张他曾经厌憎不已的脸,在这最后一瞥之中,熠熠生辉,嵌入骨血。
“你战死了,她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