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没有。”

“我好像把一切想得很简单,”林羡玉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用力呼出,重新露出笑容,他扬起下巴,对赫连洲说:“这才是第一天,没有进展也很正常,我相信明天会不一样的!”

他凑到赫连洲面前,说:“不要小瞧我!”

“我没有小瞧你。”

赫连洲静静地看着他:“你想做什么就去做,遇到解决不了的困难,可以来找我。”

林羡玉又重新恢复了生机,他暂且将官榷的事放到一边,拉着阿南去了不远处的草场。

两个人并肩坐着,看落日西沉。

第二日,林羡玉再去官榷时,主动聚到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林羡玉没有提及税金一事,还是先买了点农货,尤其照顾到那些坐在角落、容易被人忽略的年迈挑货郎。

这次他临走前,达鲁再次追了上来,不过这一次他没有让林羡玉买他的貂肉,而是压低了声音,告诉林羡玉:“王妃,这儿的上一任监官名叫阿古木,他手上有一个账本,那账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两地商贩给他送的钱物,我们都见过,我们都能作证。”

这话对林羡玉来说无异于天降甘霖。

他还以为他今天又要一无所获。

“多谢。”林羡玉朝他点头示意。

达鲁说:“您昨日在营帐中为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说话,还给我们换了个好好做事的监官,小人和周围的贩子们都记在心里呢!”

林羡玉带着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回到军营,赫连洲正在看西帐营的军报,刚放下茶盏,林羡玉就像踩了风火轮一样跑进来,直直地扑到赫连洲怀里,告诉他:“有账本!有账本!”

赫连洲挑了下眉,“什么账本?”

“监官受贿的账本,”林羡玉一屁股坐在赫连洲的腿上,又开始撒娇:“你能不能让纳雷将军带人去那个监官的家里搜罗账本?”

赫连洲看着他,说:“可以。”

林羡玉一直到晚上都十分兴奋,在床上滚了两圈,赫连洲要坐下来的时候,他还卷着锦被滚过来,作势要把赫连洲挤下床。

“赫连洲,这世上原来有比听曲赏花更有意思的事情。”林羡玉努力爬出被子卷,跪坐在赫连洲身边,绘声绘色地向他描述今天发生的事,他学着达鲁的声音,说:“……他还说,小人和周围的贩子们都记在心里呢!”

林羡玉倒在赫连洲怀里,美滋滋地说:“他们会记得我,会记得我,等到我回了祁国,相隔千万里,他们还是会记得我。”

赫连洲低头看他,没有说话。

林羡玉拖着赫连洲躺下来,然后就趴到他的胸口,开始想象自己化身断案的清官大人,“等我拿到了账本,就带着商贩们去状告衙门,我倒要看看这次那位知府大人还能说什么。”

赫连洲只是问:“你真的想做事?”

“想啊!”

“即使遇到挫折,即使走了弯路,还是要继续往前走?”

“当然,”林羡玉搂住赫连洲的脖颈,靠在赫连洲的肩头,说:“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做事,我什么都不怕。”

赫连洲托着他的肩膀,在心里说:玉儿,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做错了也不用怕。

我在你身后,陪着你长大。

林羡玉突然想到:“可是他们都还不知道我是林羡玉呢,他们都以为我是怀陵王妃。”

他紧接着又想:“就算以后我的好名声传遍北境八州,大家也只知道怀陵王妃,没人知道是一个叫林羡玉的人做的。以后你要是正经娶了妻子,那我的功劳就全没了。”

“你不是我正经娶的?”

林羡玉重新躺到赫连洲怀里,“我们这叫阴差阳错,你还没有遇到你的正缘呢!”

赫连洲本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林羡玉的不开窍,但一而再再而三地听到这样不知轻重的话,他还是不免有些愠怒,沉默片刻,突然冷声说:“我将来是要正经娶妻生子的,你还这样躺在我怀里睡觉,是不是不太好?”

林羡玉僵住。

他僵了好一会儿,才撑着胳膊离开赫连洲的怀抱,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赫连洲。

“我只是……只是……”

他想说,我只是不敢一个人睡觉,可是他和阿南一起睡的时候,也不会像这样。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和赫连洲之间,好像有点太亲昵了。

第30章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林羡玉心里蔓延, 他怔怔地望着赫连洲,半晌又垂下眸。

有些念头一旦出现就抹不去了。

赫连洲将来是要正经娶妻生子的。

这话明明是他常挂在嘴边的,可从赫连洲的嘴里说出来, 就好像变了意味。

“怎么了?”

赫连洲的声音并不重, 但还是把林羡玉吓了一跳,林羡玉猛然回过神, 对上赫连洲好整以暇的目光。

他为自己辩解:“我只是不敢一个人睡。”

“我知道,”赫连洲的胳膊还保持着环抱的姿势, 朝他抬了抬, 问:“不睡了吗?”

林羡玉被他一句话说得心口发闷, 往后挪了挪, 彻底从赫连洲的怀抱里脱离出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正经娶妻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将来也要娶妻生子的, 你知不知道,以前媒人都要把我家的门槛踏破了,说得好像我赖着你一样……”林羡玉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可是全程不敢直视赫连洲的目光。

他抓起被子,背对着赫连洲躺下。

只留给赫连洲一个倔强的背影。

赫连洲静静地看着他, 看他白里透红的皮肤透过轻薄的豆绿色寝衣,衬得愈发柔嫩,看他微微起伏的肩头, 和不盈一握的腰。

赫连洲无奈地想:林羡玉不会知道,七月以来, 他身体里的那团灼热就从未停止过。

昨夜有好几次,当林羡玉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将腿搭到他的腿上, 还一个劲地往他怀里挤的时候,赫连洲几乎就要失去理智, 他想将林羡玉掀翻在床上,看他懵懵懂懂地睁开眼,再看他泪眼涟涟。

他很清楚,他要是想对林羡玉做些什么,林羡玉根本无法反抗。

可他做不到。

他只能强迫自己去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忘记怀里的温香软玉。

他几乎要和这种灼热的痛感共生了。

林羡玉还不知死活地招惹他。

他望着林羡玉的背影,望了许久,然后咽下苦涩,替他盖好被子,然后起身下床。

林羡玉在他起身的瞬间就转过身来,紧张地问:“你去哪里?”

“我去看一会儿公文,你睡吧。”

林羡玉欲言又止,只能看着赫连洲披上外袍,坐在桌案后,从堆积如山的军报中抽出一本,在油灯下静静翻看起来。

赫连洲虽是武将,但他要处理的事却远远不止行军打仗。

这段时间里,斡楚派遣了多支军马,分散地向北境东部和南部进发,行踪诡谲,难以掌控。赫连洲似乎在一夜之间成了北境王朝唯一的倚仗,而太子稳坐在皇庭高堂之上,不派兵增援,也不共同御敌,只发来一封圣函,上面写着:满朝文武静待怀陵王捷报。

这些难处,赫连洲不想对林羡玉说。

林羡玉的小脑袋里,装不了太多的事。

林羡玉只需要安然度过这半年,待他全胜归朝,不再受太子的掣肘,便将林羡玉送回祁国。

至于官榷一事,林羡玉想折腾,他就任其折腾。毕竟回到祁国之后,林羡玉还要独自面对京中的许多事,还要成家立业,若能在绛州的军营里得到一些历练与成长,也不是坏事。

赫连洲反复用这些话说服自己,可余光扫过那抹豆绿色的身影时,还是忍不住动摇。

林羡玉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着赫连洲。

赫连洲始终稳坐,翻看公文。

林羡玉只觉得心头一团乱麻,直到二更天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酥油灯已经燃尽,赫连洲放下手中卷册,看了一眼床上的林羡玉,然后走出营帐。

翌日清晨,雾露散开,盘营里军士们的训练声吵醒了林羡玉,他从梦中醒来。

身边照例不见赫连洲的身影。

阿南过来服侍他起床洗漱,正吃着早膳,纳雷已经将好消息送了过来。

“殿下,今早王爷下令,因收到百姓检举,监官阿古木有以权谋私之嫌,特派属下去搜查他的宅邸,很快就在他的枕下找到了账本。”

“找到了?”

林羡玉连忙将饼放下,冲了过去。

纳雷将账本递到林羡玉的手中,笑道:“恭喜殿下心想事成,这账本上写了他在任五年间收受的所有财物,桩桩件件,清晰明了,只不过——”

“不过什么?”

“账本中没有提及向上输送的情况。”

前日绛州知府当着林羡玉的面,公然维护欺压百姓的监官,指鹿为马,将搜刮民脂说成百姓行贿,轻飘飘地放了阿古木,说明官榷的监官和其上峰之间存在利益勾连,完全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惜没有证据。

林羡玉倒也没想过一蹴而就,能拿到账本已经是欣喜若狂。

“能找到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他一本正经地坐在赫连洲的椅子上,将账本从头翻阅,废寝忘食一般地看到日中时分,才交给账房先生点算清楚。

两个时辰后,纳雷过来汇报:“启禀殿下,阿古木的账本中一共涉及商贩三千二百九十一人,其中黄金十一两,白银五百一十余两,牛羊马驼等物不下万斤,其中……还有人为了能免税金将十五岁的女儿送到他家中当通房,就如那日一样。”

林羡玉听得呼吸都急促许多,他实难想象,一个无品无级的监官,竟然能在如此贫瘠的土地上、如此穷苦的百姓之中,搜刮出这么多钱物,过上如此奢靡的生活。

他喃喃自语道:“都是些为了省几文钱的税金绕行几十里山路的贫苦老人,都是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只为养家糊口的老百姓,已经是吃不饱穿不暖了,还要被这些无良之辈肆意欺压……绛州尚且如此,那北境那些富庶的州府,甚至是祁国,贪墨之风只会更加恐怖……”

林羡玉闭上眼睛,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这一次他没有来绛州,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老百姓过着怎样的生活。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脸都涨红了。

阿南见状吓了一跳,连忙去揉林羡玉的心口,喊着:“殿下,殿下先别想这些事!”

“我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林羡玉颤声说,“我爹爹承袭侯位,一年禄米三千石,折成钱帛无数,其中又有多少是民脂民膏,我自幼享尽富贵,从不知道珍惜。”

纳雷忙说:“殿下不必苛责自己,殿下有为民之心,就已经胜过那些庸庸之辈了。”

林羡玉许久之后才缓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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