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洲眸色渐深。
“二十七年前,额尔古是龙泉州的十方总兵,因被祁国官员贿赂,泄露了我军的城防部署图,导致我军大败,不得已割让龙泉州,这件事,王爷应该记得比属下更深。”
纳雷看了一眼赫连洲的脸色,继续道:“东窗事发后,额尔古携家眷出逃,狡兔三窟,我们始终没有抓住他。额尔古死后,他的后代难以为继,储粮耗尽,这两年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就在这时,有一位胡商找到他的嫡孙隆庆,表示愿出万金,条件是和亲礼队必须全军覆没,不留活口。”
赫连洲忽地往旁边看了一眼,略作思忖。
纳雷察觉到了,压低声音到:“王爷怀疑胡商的目标是公主?”
“不是胡商。”赫连洲摇头道:“绝不是。”
他问纳雷:“隆庆始终不肯交代?”
“是。”
赫连洲起身道:“我来审。”
牢房设在军营的西北方,在一处隐蔽的山窟里,常年阴冷不见日光。
赫连洲一走进牢房,四周便安静下来,隆庆缓缓抬起头,霎时间瞳孔猛颤,惊恐万状。
一旁的铁架上摆放着各式刑具,黑压压的,带着森然的血气,赫连洲的视线在铁架上扫了一圈,而后停留在鹰爪钩上,尖锐无比的鹰爪钩可轻松剔断人的手筋脚筋,是最趁手的刑具。纳雷替他拿起,铁器碰撞出几声脆响,叫人毛骨悚然。隆庆一改昨日的淡定,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见……见过王爷。”
赫连洲问:“胡商究竟是什么人?”
隆庆不答。
赫连洲眸色一冷,抬脚将他踹到火架边,隆庆毫无防备,亦无还手之力,只捂着心口剧烈喘息,尚未说话,先喷出一道鲜血。
“你的妻儿是不是在对方手中?”
隆庆猛地抬头。
“通敌之罪,夷灭三族,哪怕你一句都不说地死在这里,你的妻儿也逃不过,”赫连洲俯视着隆庆,眉上的刀疤积满阴沉,道:“你应该知道,我不会放过额尔古一族的任何人。”
赫连洲微抬下巴,纳雷便走上前,给隆庆上鹰爪钩。
隆庆怛然失色,片刻后,牢房里传出阵阵凄厉的惨叫。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隆庆已经脱力,他双瞳失神地倒在地上,嘴中嗫嚅道:“不、不是胡商,王爷饶命……不是胡商……”
赫连洲俯身细听。
隆庆强撑着力气,一字一顿道:“是祁人,是祁国皇帝身边的掌案太监,他让我在苍门关劫杀公主。”
赫连洲倏然蹙眉。
纳雷更是震惊:“什么?”
掌案太监只传达君意,若真是他找到隆庆,以重金相胁,也就是说,是祁国皇帝授意隆庆在路上劫杀祁国的公主?
纳雷难以置信:“嘉屏公主是宣帝最宠爱的女儿,怎么可能派人杀她?”
隆庆颤声道:“是掌案太监姚忠德,他和小人约定了,若事成,他将在阴山关的牙石洞里等候小人,然后带小人一家三口前去祁国,更名改姓,予以万金,此生再不回北境。小人以命担保,绝不敢诓骗王爷。”
赫连洲掀帘而出。
三月的塞上仍然笼罩着凝滞的寒气。
纳雷还没回过神,“王爷,这——”
“做两件事,”赫连洲显得冷静许多,旋即发布指令:“第一,领十来个人乔装打扮,带着隆庆去阴山关牙石洞,见那个所谓的掌案太监姚忠德;第二,若隆庆所说是真,抓到姚忠德之后,调查清楚,在没有通关文牒的前提下,他是怎么进入北境的。”
“是,属下这就去办。”
赫连洲回头看了一眼黑魆魆的牢房。
他嘱咐纳雷:“不要打草惊蛇。”
“是。”
赫连洲离开牢房,往南边的主营帐走。
士兵们穿着单衣在盘营里训练,练习阵法和弓箭,见到赫连洲,他们纷纷加快了动作。
突如其来的“山匪”,搅乱了和亲的进程,这让赫连洲感到分外烦躁。
当然,他也从未期待过和亲。
距离那场血流成河的苍门关之战已经过去半年,时间的流逝比想象中更无痕。半年前赫连洲本想趁胜挥师南下,直夺龙泉州,但因太子嫉妒,在宫中异动频频。为保北境的稳定,赫连洲无奈接受了祁国的议和,退兵回到西帐营,休养生息,一休便是半年。
赫连洲经过训练场,场上的狼旗在风中飒飒作响,将士们的口号声更加响亮。
士气依然高涨。
赫连洲想:不管这位祁国公主如何,都与他无关,仗还是要打,龙泉州他势在必得。
还没走到主营帐,就有士兵来报:“王爷,不知您昨日带来的贵客是什么身份,她——”
士兵一脸为难,欲言又止。
“怎么了?”
“她……她用水太厉害了,左将军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一个人,自称是那位贵客的书童,一进营帐就开始打扫,没到半柱香的时间,已经搬了三桶水进去了。床板要洗、茶台要洗,还要洒水除尘,那书童还让我们再烧三桶水,说贵客沐浴要用,小的也不知该不该听,该不该给,还请王爷定夺。”
赫连洲一听到那人的事就要皱眉头。
小命差点儿都要丢在苍门关的人,吃块狐狸肉就要吐半天,现在还有力气撒野?
他往关押林羡玉的营帐方向走。
阿南把三条床板卸下来,一条条清洗擦干。
又把茶台擦了一遍。
林羡玉在旁边手舞足蹈:“……他就抬起胳膊,把长枪投出去,就正好插在那只沙狐的肚子上,狐狸当场就咽了气,他直接用匕首划开狐狸的肚子,切了块肉,放在火上烤,天呐!他全程不说一句话,就像一个刽子手,我从来没见过像他那样冷酷的人。”
阿南好奇:“沙狐的肉好吃吗?”
“不好吃!又苦又硬又脏!”林羡玉叉腰道:“肉怎么能不腌一下就烤?”
“殿下吃了吗?”
林羡玉心虚一瞬,“……吃了。”
他为自己找补:“我那时候太饿了嘛。”
阿南笑了笑,把擦布洗净,拧干水,继续把茶台,又问:“殿下,你说的这个人,真的是怀陵王赫连洲?”
“是啊!”林羡玉拍了拍胸脯,呼气道:“幸亏我机敏,告诉他,我是祁国礼部主客司司务程远霖,如果被他知道我男扮女装替公主出嫁,我的下场一定比那只狐狸更惨!”
阿南直起身子,将林羡玉的装束从头看到脚,疑惑道:“他信了?”
“他当然信了!不然我能活着到这儿?”
“如果他没看出您是男孩呢?”
怎么谁都这样说?林羡玉气得直抽气,“阿南,你胡说什么呢!怎么看不出来?我声音这么哑,胸脯这么平,赫连洲怎么可能把我看成女人?除非他这辈子没见过女人。”
话音刚落,门帘被人掀开。
林羡玉循光望去,看到了赫连洲。
目光相接的瞬间,林羡玉吓得脸色发白。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别人都说赫连洲是活阎罗,此刻赫连洲望向他的眼神简直能将他杀死,他连连往后退,颤声道:“我不、不是……”
赫连洲忽然想起隆庆那句:祁国皇帝的掌案太监找到我,让我在苍门关劫杀公主。
原来如此。
祁国皇帝以“男替女嫁”敷衍议和,私下却勾连北境的叛匪,想掩埋真相,还想把劫杀公主的罪过安在北境头上。
赫连洲冷眼望向面前这个本该死在苍门关的人,刻意不去看他眸中盈起的泪。
原就是替死的帮凶,何必装得楚楚可怜?
第6章
山衔落日,天光将尽。
西帐营的主帐里,两侧的火盆正熊熊燃烧,火舌飞舞般跳跃,映照着营帐墙上各式各样的兽皮装饰和不远处的红缨狼头錾金枪。
赫连洲隐在火光之后,居高临下地坐着。
林羡玉跪在地上,因为太过恐惧失去了所有反应,不哭也不闹,豆大的泪珠缀在眼角,却久久没有掉落,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脸色还是惨白的,没有半点血色。
赫连洲看向林羡玉的脸。
初见时他毫不怀疑地认定这人是女孩,那条金镶玉腰佩更证实了“她”的公主身份。可自从知晓了他是男人之后,再看,竟也能看出几分男人的轮廓,譬如个子高些,眉毛粗些。
不过,男生女相又如何?
无非是更增添了赫连洲的怒火。
祁国自诩为书礼之国,行事却从不光明磊落,二十七年前如此,二十七年后更甚。此前是赫连洲大军压境,直逼得祁国狼狈投降,就连议和书都是祁国御史跪着呈上来的,“进贡金银、公主和亲”,议和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待赫连洲退了兵,祁国皇帝立即跟他演一出“狸猫换太子”,这就是祁国口中的世世交好?
“还是一如既往的狡诈。”
赫连洲忽一开口,瞬间把林羡玉悬在眼角的泪珠吓得落了下来,滴在裙摆上。
他哆哆嗦嗦地抬起头,刚碰上赫连洲的目光又慌忙低下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乌力罕已经将礼队找了回来,礼队的主管谢仲勤一见到林羡玉便痛哭流涕,跪在他身前说:“见到殿下平安无事,微臣如释重负。”
林羡玉连隐瞒身份的时间都没有,他被迫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承认男替女嫁。
“我……”他想说:我是无辜的,错不在我,皇上以恭远侯府百余人的性命相要挟,逼我替他的女儿出嫁,我也不想出现在这里的,我更不想骗你,求你饶我一命。
可是说了有什么用?赫连洲会放过他吗?不会的,赫连洲只会骂他是软骨头。
他怕极了,五脏六腑都在恐惧中搅动纠缠,呼吸时断时续,他连跪着的力气都没有,片刻后跌坐在地,眼中光亮渐消。
“要杀要剐,你随意吧。”他说。
赫连洲冷声道:“我为何要杀你?你可是祁国言而无信的明证。”
林羡玉骤然抬头,对上赫连洲狠戾的目光。
赫连洲说:“我不仅不会杀你,我还要拿你传告四方,让全天下人都来看祁国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