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兮枝曾经见过这样的剑意。
那是她靠在迷雾林的树边,刚刚在记仇小本上写下一连串的名字,再起身迷茫入山林后,一步踏错时。
他曾将雾气劈开。
今夜,他又将月色斩断。
谢君知的剑意与他整个人的气质都非常矛盾。
他喜白衣,身形挺拔却单薄,黑发如瀑却温顺,眉眼锋利恹恹,唇边却总有温和的笑容,甚至时不时还会歪头咳嗽,虽然咳嗽声总是带了点漫不经心,但依然让人觉得他似乎生来病弱。
然而所有这些诸如此类的画面,在他握住剑的时候,便会彻底碎裂。
他剑气如游龙,如虹光,畅快淋漓却又隐含某种肆虐。从他起剑时,剑势便是盛极,而这样的盛,仿佛永远都不会衰退!
明明是同一柄烟霄剑,在她手中就只是剑,但在他手中,烟霄却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之所指,便是剑之所向。
妒津妖人的弱点在四肢,只有斩落四肢后,它的脖颈才会露出脆弱的一面,否则极难一剑锁喉斩之。
谢君知的剑当然可以斩,但他并没有直接冲着妒津的脖颈而去。
既然说了要让虞兮枝看,他便要她看仔细。
于是他这一剑,自下而上,翩若流水惊鸿般,先斩落妒津妖人的双腿,再起手翻腕划过双臂,最后干净利落,一剑破之!
待到他这一剑收势落地,妒津妖人才倏然停住了向前攻击程洛岑的动作。
程洛岑向后翻滚,堪堪躲过妒津妖人凌空劈下的爪子,正待老头提醒它下一步的攻势,浑身肌肉蓄力,狼狈不堪,却听老头长叹一声:“好霸道的剑意。不必躲了,它已经死了。”
程洛岑一愣。
死了……?
他念头落下,那妒津妖人才顿住了所有动作。
它的四肢与头颅一起显露出了过分平滑的伤口,再四分五裂地碎了开来!
谢君知翻手扔去一张火符,于是业火熊熊燃起,妒津妖人的血甚至还未渗透地面,便被一路蜿蜒烧起的火焰吞噬殆尽,不出一会,就成了一缕轻灰。
凡躯自然不会这么快,但被附身成妖再身死后,妖人便会成为干枯如木制的存在,若不以火烧之,任凭自生自灭,那么这具妖躯便会重新化作妖气融入天地之间,变成滋养妖物的养料。
“看清楚了吗?”燃烧的火色与黯淡的轻烟中,谢君知慢慢走过来,他倒转剑柄,递过烟霄。
虞兮枝怔然接剑。
她确实看得一清二楚,甚至没舍得眨眼。
只是明明知道谢君知已经放慢了剑速,为她一笔一划,如教孩童学字。
可她还是觉得那一剑太快,也太盛。
起剑太快,出剑也太快。
剑意太盛,杀意也太盛。
烟霄在她手中微微发烫,这样的一剑,足以让任何剑感到兴奋。
而谢君知似乎想要再要说什么,却倏然抬手掩唇,止不住般咳嗽了几声。
他许是消耗颇巨,本就冷白的肌肤在这样的一剑后,看起来更加苍白,他微微提气,压下咳嗽,这才重新直起腰来。
“杀妖的时候,就不要想着它是否还是人类了。”他语气轻巧,语意却森然,阿寇化身的妒津妖人既然已死,他掌心合拢,便将此处的结界收了,再转过虞兮枝的肩,让她看向镇中:“阿寇是这个镇子的妖母,剩下的妖崽,就都交给你了。”
随着他的话语,结界从他所站立之处铺开,硬是将毫无修为的凡人与妖物隔绝开来。
他一人开一城的结界,本应消耗巨大,但他的神态却是轻松的,只是越来越多细碎的咳嗽之意涌上来,让他忍不住抬手又压了压唇。
与性别无关,第一只寻妒而来,进入棱北镇的的妒津妖人,是为妖母。妖母会召集同伴一并前来,而因为妖母第一个找到了合适的寄宿之处,所以剩余所有受其感召而来的妖都会天然成为它的妖崽。妖崽在吸食妖气、人之血肉精气的时候,会强制地分一部分给妖母,是以妖母永远都是群居妖族之中最强大的一只。
——却也不是谢君知一剑之敌。
朦胧夜色中,镇中蛰伏的妒津妖人终于因为阿寇的死而苏醒,尖叫四起,不断有妖人身影于夜幕中凸显,而在所有的妒津妖人都站直的瞬间,它们竟在一个刹那同时抬起头,直直向着虞兮枝的方向递出了视线!
虞兮枝悚然一惊。
这是她的战场。
谢君知说剩下的都归她,便是不会再出手帮她。
她握紧了剑,踏前一步,深吸了一口气。
与现在这般场景相比,追击鳖宝甚至连热身都算不上。
她有猜到这份任务是谢君知故意为之,抓鳖宝时还在疑惑,这任务莫不是真的新手向,虽然有误打误撞扔出肉饼的巧合运气在其中,但竟然如此简单就让她得手,实在是有点奇怪。
现在看来,面前她要面对的这一切,原来才是真正的考验。
地面震动,夜风吹拂,少女头上的小树枝微微颤动。
她握剑的手也微微颤动。
妒津妖人开始向她的方向跨步奔跑而来。
比起紧张,虞兮枝的心里更多的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亦或者说,她的这种微微颤动,就像是在面临某件自己等待许久的仪式时,不自觉的期待和激动。
“这是你早就知道的吗?”她轻声问道:“所以你才会带我来这里,对吗?”
谢君知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大把火符,理所应当道:“你在前面杀,我在后面烧,分工明确,动作快的话,天亮前就可以杀完了。”
——竟是直接忽略了她的问题。
可是此时不过才堪堪天黑不过半个时辰,听到谢君知的话,虞兮枝还没来得及拔剑,就险些先眼前一黑。
“不是,等等,真的要杀到天亮吗?未免数量也太多了吧!”虞兮枝倒吸一口冷气。
“多吗?你再晚来几天,恐怕我连这结界都不用开,必须直接屠城了。”谢君知显然没有什么同理心,末了,还好心提醒道:“来了哦。”
说话间,距离最近的妒津妖人已到堪堪数米的近前。
虞兮枝微微闭眼,在脑中重新过了一遍谢君知方才的剑招。
烟霄起。
鹅黄衣衫的少女足尖轻点,身体已在半空,起手虽还尚且青涩,气势不足,但剑势却足够充沛!
斩第一只妒津妖人时,她还不能做到连贯的一剑,但她不断地在出剑与剑落中调整身形,再不知疲倦般重新续满剑势。
她不甚熟练,却足够心神凝聚。
既然要做,就要尽力做到自己力所能及的最好。
无关其他,她喜欢挥剑时畅快淋漓的感觉,喜欢自己提剑便所向披靡的感觉。
有朝一日,她也想斩出谢君知那样的一剑惊落九重天。
她满心满眼只剩下了谢君知方才剑意圆满的那一剑,于是她手下的剑也越来越快,越来越锋利,却也越来越从容。
程洛岑狼狈却努力地爬起身来,他想要将黄梨护在身后,却发现早已有结界将尚未步入修行之人隔绝在外。
他怔然抬头,无数压顶黑影奔腾而来,大地震动,夜色深沉,然而剑光不断划破夜色,极快之时,竟然近似剑起白昼。
有业火如莲华忽明忽暗。
白衣少年信步闲庭般跟在挥剑的少女身后,他随手扔着火符,将轰然坠地的妒津妖人烧成灰烬。他时不时还会出声说几句什么,看上去似乎对环伺四周的那些形容丑陋的妒津妖人毫无情感也毫无畏惧,他分明手中无剑,本人却已经像是最锋利的剑。
又或者,在这样深沉夜色,如火妖尸和震颤大地之中唯一的一抹白。
老头在后方看得啧啧称奇:“哦哟,说实话,这女娃子的悟性真高,简直不亚于你。这么多妒津,这得杀一整夜吧?刚才只是看了一遍那剑式,这会儿已经模仿出了七七八八。虽然老夫看不透这丫头的修为,但显然没看错她身上的灵力。修士也是人,一般人谁能支撑这么久?也就是她身上自带这么厚重的灵力,才能让她一杀一整夜。啧,年轻真好。”
“这是什么剑法?”程洛岑的眼瞳中全是剑光,他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却无法掩盖眼中的憧憬。
“这便是昆吾剑了。”老头长叹唏嘘:“虽然昆吾开山老祖在我的时代实在是后辈,但后生可畏,你可知昆吾山本是一体,而如今连绵山峦,是那老祖当年硬生生用剑劈出来的?我的年代与昆吾毕竟还是有些隔阂,这剑法我叫不出名字,但这剑意,便是昆吾剑意。你仔细看,仔细记住,既然你已决意入昆吾,学学这样的剑意,倒也不错。”
“那……怎么才能有这么厚重的灵力?”程洛岑哑声问道。
“这个倒是简单,找个大宗师吸一波,差不多吸干了,也就有了。”老头语调轻松:“可惜这世间已无大宗师咯。”
说到这里,老头的声音却又突然顿了顿。
他似是这才发现自己话语中有了多么前后矛盾的事情,卡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等等,世间既无大宗师,这丫头身上哪来的这么多灵力?有这么多灵力,看她出剑,为何也不过朝闻道而已?……这是究竟是为何?!怪哉,怪哉!奇也,奇也——!”
“那刚才那一剑呢?又是何等境界?”程洛岑有些听不懂老头的絮叨,只径直盯着前方的剑光人影,再问。
“那一剑,也就是伏天下罢了,厉害,却倒也不足为奇。这男娃看起来和你差不多年龄,老夫虽看不出他的修为,且盲猜他是结丹境好了,斩个尚未彻底成熟的妒津妖人,纵使是妖母,结丹也绰绰有余了。怎么说呢,确实惊才绝艳,但你有所不知,上古时代,像他这样年纪轻轻就伏天下的人不要太多,老夫我见得太多了。收起来,还是这女娃身上的奇事更多。”老头絮絮叨叨,疯疯癫癫:“想不通啊,真是想不通啊……”
程洛岑眼底微亮,下一刻,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唇,突然问道:“老头,若是你先遇到他们,你还会选择我吗?”
老头一愣:“他们?什么他们?”
“你少装傻,就是他们。”程洛岑目光霖霖:“你说她天赋极高,说他精彩绝艳,若是你先遇见他们……”
“放屁!人生的境遇哪有如果!”老头暴喝一声,将程洛岑从这样的迷障中喊醒:“大道之上,可与人比,但不可执着于比较!永远有人比你优秀,永远有人崛起,如此瞻前顾后,怎么争大道先机!老夫选择了你,便是与你的缘分,又与他人何干!不过是遇见这实在怪哉的小丫头,总觉得这情况我在哪里听说过,一时之间想不起,多感慨两句罢了,你可千万不要才踏引气入体,就找了魔怔,走火入魔。”
程洛岑瞬间从刚才的想法中惊醒,这才知道自己过去太孤陋寡闻,此时初见如此天纵奇才,竟是着相了。
这边程洛岑怔然无语,老头残魂穷思竭想。
另一边,虞兮枝却苦不堪言。
她的剑势越来越流畅,显然已经摸到了谢君知方才那一剑的门槛,然而每每她正要自满得意之时,谢君知的声音总能准确无误地出现。
“偏了一分。”
“慢了一瞬。”
“你在杀妖,不是剁骨头。”
“切口不够平滑,剑意再平顺一些。”
“当你手中有剑的时候,心里便不要胡思乱想,每一剑都要用尽全力。身为剑修,在战场上,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再出下一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
没有人这么指点过她。
她过去惫懒,纵使是虞寺,也因是她阿兄,见她肯摸剑便高兴至极,又哪会说什么重话。
她的师尊乃是昆吾宗主,天下仙首,本就当她是买一送一,失望几次后,几乎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个亲传徒弟。
太清峰教习虽多,喜欢夏亦瑶而天然莫名与她对立的却有大半,她抓住了一个徐教习的把柄,却还有陈教习李教习刘教习。更何况,所谓教习,最高也不过结丹,道心并不多么圆满,很难在修仙一途大道争锋,所以才来做教习,享一份教习的福利。
——若非如此,谁不想当长老享清福,被供奉呢?何苦来消耗心神来与才朝闻道的弟子们打交道呢?
只有这位谢姓祖宗在她身后,语调冷冷,单刀直入,平铺直叙。
她不知他这样对她,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又为何如此,兴许是来自于她沾染了他的血,被他牵连后的某种歉意,也或许只是在后山待久了,实在无聊,顺手为之。
但至少此时此刻,她愿做他手中畅快淋漓的那柄剑。
虞兮枝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杀了多少妒津妖人,她的眼前只剩下了自己的剑光,耳中只有剑气、妒津妖人倒地的声音、火气、与谢君知的指点。
到了后来,东方有光微亮,她一剑斩落,再抬头,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从城西到了城东尽头。
她的背后一路灰尘,面前却一片坦途。
剑气不散,最后一声倒地与火苗同燃,而谢君知……已经很久都没有说话了。
她风尘仆仆转头。
恰逢最后一只妒津妖人燃烧成灰,火光堪堪湮灭,清晨的第一缕光照在她的身上,谢君知撑了一夜的结界悄然散去,少年冷白英俊的脸在晨光中展露。
这样的一夜过后,棱北镇的露水蒙灰,树影模糊,路面有砖块破碎,屋檐倾圮,无数人因心中生妒而死去,却有更多的人毫发无损地活了下来。
风起,她微乱的额发与谢君知的发梢一起被吹动,她的脸与他的面颊一起沾了火起后的浅灰。
他冲她微微一笑。
“你一夜连破了两境,从炼气后期再圆满,现在已是筑基前期。”谢君知看着她,笑容温和,话语漫不经心,却好似一切都早已成竹在胸。而这样的语气,便显得他格外目空四海,却也有资格这样顾盼自雄:“你看,筑基也没什么难的,大宗师也是如此。”
“你做得很好,恭喜筑基。”
……
“让我看看是谁在这里大放厥词?!”一道厉喝于学宫之中响起,身着昆吾道服的少年拍案而起,向身侧怒目而视:“筑基也没什么难的?宣平,你可真是好大的口气,那你倒是筑一个给我看看啊?”
整间学舍气氛凝重。
西雅楼的人已经在昆吾山宗住了一周有余,用昆吾山宗弟子的话来形容,这群人简直像是蝗虫过境,他们不知道西雅楼到底要做什么,但看起来,西雅楼的人似乎像是想要踏足昆吾山宗的每一座山头,甚至还在千崖峰下转了两圈。
要不是剑冢的剑意毫无保留地直接刺伤了试图迈步的宣凡,直接吓退了所有弟子,恐怕小师叔的那份清净都要被打扰了。
越是这么想,昆吾山宗的弟子就越是愤怒。
小师叔辛辛苦苦一人守一峰,以身压那满山剑气,而他们,竟然连同辈的别门派弟子都拦不住!
真是……憋屈至极!
昆吾山宗以剑证道,在这渊沉大陆,又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高修德已经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想要与这些西雅楼的弟子掷剑决斗了,只是每每这样之时,他总记得掌门真人要他们与西雅楼弟子和善相与的话语。
毕竟小师妹……还要仰仗那位谈楼主。
若是仗着这里是自己的地盘,欺负了西雅楼的弟子,万一、万一气走了谈楼主,不给小师妹治病又该如何是好?
“你让我筑基我就筑基,那我多没面子。”宣平却不吃高修德这一套,坐在蒲团上晃啊晃,笑容更是看起来可恶又刺眼:“高兄,有本事你先来啊,兄弟在此,承让,承让。”
高修德深呼吸。
再深呼吸。
刺耳的笑声不断在学舍里响起,宣平似是觉得这样还不够,又或者逗他很有意思:“高兄,咱们也认识一周多了,上过同一堂课,走过同一段路,还看过同一本书。不得不说啊,你们昆吾山宗确实人杰地灵,瞧瞧,我卡了大半年的境界,来了昆吾山宗,这就一跃到炼气后期了,要是你们小师妹再多病几天,说不定我还能一波冲到大圆满再筑基,也去上二层看看?”
西雅楼众人笑声起,好不肆意快活。
昆吾山宗弟子面色铁青。
宣凡被剑气伤及肺腑,乍听严重,可西雅楼以丹药著称于天下,小师妹有伤尚且要拜托他们,区区肺腑之伤,又怎可能影响到西雅楼二楼主的亲传弟子。
剑冢剑气纵横凌厉,修为不够者正面迎之,自然遍体鳞伤。
但若受之而不死,这样的剑气却是淬体练意最绝佳的存在。
否则,为何每日昆吾山宗的内门和亲传弟子都一定必须从迷雾林走一遭呢?
是以宣凡与宣平二人虽擅闯剑冢不成反被伤,然而这伤却非祸,而是天大的福气。
原本只是炼气中期的二人,竟然双双于客舍之中破境,一夜之间,昆吾山宗霞云聚了再散,停了又起,天亮时,这对双胞胎兄弟已是炼气后期。
西雅楼众人自是大喜过望,谈楼主更是亲自护法,并掏出了两颗千万人垂涎的太微丹,分别赏赐了下去。
太微丹炼丹成本极高,其中要用到几味如今已经不存于世的稀有材料,开炉时失败率也高于其他丹药,在十大有价无市丹药排行榜上,足以排到前几位,有起死回生,白骨生肉之效,几乎等于多了一条命。
这要是在西雅楼内,他们爱怎么赏赐怎么破境,但偏偏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昆吾山宗眼皮子底下发生的。
昆吾弟子眼红得牙痒痒,然而禁令在身,若是他们强闯剑冢,下场可是要去戒律堂的,又怎会像对待西雅楼这些人一样,轻轻拿起,轻轻放下呢?
不知不觉中,大家对于小师妹病情的关注和垂怜程度,被这份对西雅楼弟子的不服与隐忍悄然冲淡。
情绪惶惶的,还有夏亦瑶。
她实在是没想到,当时温文尔雅随和亲切笑意盎然地对她说着“这病确实不简单,看来是要慢慢调,小姑娘可要多吃点苦了”的人,竟然如此真实。
吃点苦,原来就是字面意思上的,吃点苦。
那些丹药丸子,是真的……很苦。
夏亦瑶来了昆吾山宗后,也不是没有调养过身体。最弱之时,师母怀薇真人还找了凡间的著名郎中来喂过她几幅中药,后来,那些奇珍异草也没一个好吃的,之后两颗糖渍梅子也就压下去了。
直到她尝过谈楼主的药。
再浓郁的糖渍梅子的甜,也盖不住谈楼主丹药的那份劲儿。
夏亦瑶觉得自己尝到了这辈子的苦。
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居然还能被苦到嚎啕大哭。
……然而偏偏师母似是见惯了她这样,还不太好意思地和别人说什么“这孩子娇气,每次吃药都得我哄着”。
夏亦瑶抹着眼泪:“师母,这药是真的太苦了,真的……”
“好了好了,良药苦口。”怀薇真人慈爱地揉她的头:“谈楼主,让你看笑话了。”
夏亦瑶:……
不是,真的不是,师母有本事你尝一口,一口就知道了啊!
这药不是人能吃的啊!
要不是对方是谈楼主,她简直要怀疑,这人是专门来整她的了!
而且,她的问题是因本命剑而来的,吃药……根本就没用的!
可这个谈楼主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真的让她的状况看起来减轻了些,怀薇真人自然大悦,说什么也要盯着她喝药,她连偷偷倒掉的机会都没有。
夏亦瑶泪眼婆娑,欲言又止却又无人诉说,只能悄悄恨恨挖一眼端坐在窗边,依然好脾气只笑不语的谈楼主。
却不知谈楼主表面挂着随和的微笑,其实暗地里,也很心烦。
乱七八糟的珍稀药材也用了,昆吾山宗的人情也赚够了,足够他以此为条件,拐一个宗门弟子去西雅楼了。
结果一周多了,这群没用弟子竟然还没找到人。
真是岂有此理。
昆吾外门八千,内门亲传林林总总也没有上万人,那日面馆,少女也摘了帷幕,一张脸露得清清楚楚,修仙之人记忆力本就理应不错,更何况,那少女的长相,分明绝对是让人过目不忘的那一种。
怎么会……就是找不到呢?
谈楼主烦的事情,还不仅于此。
他在昆吾山宗不知不觉留的时间有些太久了。
他到底是渊沉大陆排名第一的丹修,一举一动,一行一宿都牵动着无数人的心。他答应来昆吾山宗,老家伙们都能猜到,他这是想让昆吾山宗欠他一个人情。
但也仅此而已。
谁又能想到,他会待这么久呢?
待这么久,难道是因为他真的在呕心沥血地为怀筠的小徒弟治病?什么病能让他都这么束手无策,治了这么久都没什么用?难道还要他消耗修为不成?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位谈楼主,究竟想让昆吾山宗欠他多大一个人情?又为什么要这么大的一个人情呢?
如果不是这样,谈楼主又为什么要在昆吾山宗不走呢?
是被挽留,是他自愿,亦或者……还有别的可能性?
比如,被扣押?又或者,谈楼主自己想要做什么?
短短一周的停留,整个渊沉大陆五派三道的老祖宗们全都已经将目光投掷了过来,无数人推算着谈楼主此举的用意所在,无数探子在罹云郡来回,甚至白雨斋的那位红衣老道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已经在来昆吾山宗的路上了。
谈楼主下意识觉得那个红衣老道,是来和他抢徒弟的。
毕竟如今,五派三道里,也就只有他和红衣老道还迟迟收不到合意的亲传弟子,论猜他的心思,红衣老道敢说第一,便无人敢说第二。
谈楼主深吸一口气,心绪不宁之时,到底还是有几分自信。
那小少女分明就是在他面前搓了丸子,无论有意无意,总之缘分一事,妙不可言,凡事也该有个先来后到之顺序,难不成他还能被那红衣老道抢了徒弟不成?
丸子搓得好的人,都是手艺人。
他们手艺人,才懒得握笔画符,啧。
既然找不到,他便再试试去一家面馆碰一次。
念及至此,谈楼主慢慢站起身来,他冲着怀薇真人歉意一笑:“又馋了,还想去吃碗面。”
……
“结界是剑道,也是符道。世上有剑意,也有符意,万物归一,”谢君知不紧不慢道,他左右看看,似是想要从树上随手折一只小树枝,还没抬手,虞兮枝用来盘发的小树枝已经按捺不住地自己跳了出来,落在了他的手上。
“哎呀!”虞兮枝长发倾泻下来,她抬手去抓,却没来得及,只得任凭小树枝雀跃飞走,她叹了口气,从芥子袋里翻了翻,没翻到簪子,只翻到了一双筷子。
虞兮枝:……
也、也不是不可以。
她慢慢抽出一根筷子,将长发重新挽起,再以木筷固定。
“你还真是挺不挑的。”谢君知握住小树枝,看了她头上的筷子一眼。
“都是木头,难道还要分高低贵贱吗?”虞兮枝满不在乎道:“我用沉香木的时候,别人也未能高看我一眼,这个世界,终究还是谁的剑最快,谁的拳头最大,谁就最厉害。”
那日屠尽棱北镇的妒津妖人后,总要处理一些之后的事情,虞兮枝这才知道,原来昆吾山宗的名头这么好用。
棱北镇的那位镇长前一天夜里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第二天真正见到风尘仆仆的小真人,又惊又怕的样子终于缓解了许多,再听虞兮枝一说昨日青空,镇长差点表演一个当场眩晕。
之后的收尾赈灾与修补工作都是由黄梨操持的,这位黄姓的外门弟子年龄虽轻,但做起这些事情来驾轻就熟,格外可靠。阿寇的事情似是对他触动极深,原本活泼外向话多的黄梨似是想用这些灾后重建的忙碌事情淹没自己,这样就不必去想阿寇。
比起才来到棱北镇的虞兮枝和谢君知,黄梨到底已经在棱北镇生活了许久,除了阿寇之外,还有许多成了妒津妖人的,都是他的熟面孔。
在一切尘埃落定,虞兮枝和谢君知准备带着程洛岑回昆吾的时候,黄梨深呼吸了许多次后,终于说出了那句他早就想说出口的话:“我……我也想修仙。我也想要回昆吾山宗,我想引气入体,我想在下次遇见妖的时候……能够早点发现。”
如果能够早点发现,或许,他就能发觉阿寇的不对劲。
又或许,他就能早点救下更多人。
虞兮枝答应了。
一行四人并未直接回昆吾山宗,离开了棱北镇后,黄梨明显从被棱北镇的死亡笼罩的阴影中走出来了不少,整个人恢复了许多往日的活泼,找话题的能力极强,让虞兮枝少了许多面对程洛岑的尴尬。
所以虞兮枝决定奖励黄梨一碗面,毕竟外门弟子不比身为亲传的她,纵使其他人看不惯她烧火做饭,但她仗着虞寺阿妹和怀筠掌门亲传的名号,在这些方面娇纵一些,也无人敢当面指责。
可黄梨回了外门,再想吃面,就极难了。
谢君知一路随手挥舞着小树枝,和她随意比划了几个符意,再将小树枝递回她手中,虞兮枝回忆片刻,也重新比划出来。
有隐约噼啪的破空之声随着两人一路走,一路绽开。
黄梨和程洛岑走在靠后的位置,也想看过来,然而才投来视线,便觉得眼眶酸涩,竟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一家面馆就在眼前。
虞兮枝收了树枝,随意向头上一插,丝毫不介意自己头上的筷子旁边多了根树枝后,看起来有多好笑,她还有空回头说了一句:“这家老板是接受过我的指点的,独家秘制牛肉丸子,绝对好吃。对了,我还喊了我阿兄来,我阿兄就是……”
“哟,这不是虞寺虞大师兄吗?大师兄还不辟谷吗?怎么也跑来吃面啊?”一道声音从面馆里混着香气一起飘了出来。
“这题我会,你们还记得暮永峰当初有个飘着肉馅饼香气的寝舍吗?听说虞大师兄还没辟谷的阿妹出了趟任务,终于要回来了,所以大师兄是特地来这里等的吧?”另一道笑声随之响起:“大师兄啊,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来,多吃两个丸子,这家的牛肉丸子是确实好吃。”
“说起来,我们还没见过太清峰的这位二师姐呢,巧了,今日正好得以一见,也让我们开开眼。”
虞兮枝微微皱眉,觉得这几声莫名有点耳熟,却有点想不起从哪里听过。
这一路而来,程洛岑与黄梨自然已经知道了虞兮枝的身份,这会儿乍一听到这面馆中对她毫不掩饰的贬低和嘲笑,都微变了脸色,悄悄看向虞兮枝。
却见少女眉梢都没抖一下,似是对这样的恶意早已免疫,又或者那一声声的嘲笑从未入过她心。
她自撩开门帘,一步踏入,笑意盎然神态自若迎上所有人的目光,声音清脆:“阿兄,我回来了!”
而就在她开口的同一时间,一家面馆角落不起眼的位置,有黑衣男子揭开了头上的帷幕,收敛了多时的气息慢慢散开,他看向面前大放厥词的西雅楼弟子们,脸色极为难看:“飘着肉饼香气的寝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