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虞兮枝的声音并不大,一字一句吐出来近乎轻声细气,但她却觉得好似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甚至险些跌坐在地上,还是谢君知一把扶住了她,这才堪堪站稳。

虞兮枝还在想,自己不过说了几个字,怎么会有这种近乎脱力的虚弱感?

疑问尚未出口,天色却倏而转暗。

她雷劫已过,妖域虽然没有所谓天光,但如此阴霾散去后,自然也有薄光散落,而海涛嶙嶙,再给这薄光镀上一层摇摆影子,便仿若树影婆娑。

而现在,婆娑遇霾,海涛重暗,空中竟然好似又有轰鸣重新聚集。

劫雷是金紫,此刻空中涌动的,却竟然是仿若盛怒的深红!

虞兮枝有些骇然地看着高空之中,心中电光石火间,却也有些了然和怔忡。

自己方才所说的那句话虽然简单,不过寥寥数语,却是事实。

既然是事实,便是自己窥伺天机,再道破了天机。

大陆真的被折叠了起来。

妖域与人间界本在同一个平面上,便仿若一张平整的纸,可突然有一天,某种力量硬生生地将这张纸弯曲,再对折成了两半,从而割裂出了人间界与妖域。

她所觉不可思议,甚至不可理喻之事,竟然便是这个世界的真实。

窥伺天机都会多多少少遭到反噬,想来她此时还毫发无损,当是那万妖朝拜而来的威望替她将反噬硬生生挡了下来。

至于道破,后果自然比只看不说要严重许多。

虞兮枝刚刚渡劫入逍遥游,又强出神识,窥得天机,气息本就有些不稳,可便是如此,又哪里有任凭那雷劈在自己身上的道理?

“天机就在那里,你却不准人看,不准人说,真是好生霸道。”虞兮枝嗤笑一声,提起一口气,竟是想要提剑再迎。

谢君知却按住了她。

他终于从礁石上站了起来,再向着虞兮枝伸出一只手。

虞兮枝微微一愣,就要抬手去取自己的十里孤林发簪。

“可能借你的剑一用?”谢君知看着天,却显然已经觉察到了她的动作。

他的剑在虞兮枝发间,既然是给了她,便算是她的,所以他要用剑时,便问她来借一剑。

虞兮枝顿住动作,抿嘴一笑,烟霄本就还未归鞘,她就这样倒转剑柄,放进了谢君知手里。

谢君知却没有仅仅抓住剑,而是顺势连带着握住了她的手。

“你道破天意,天自然想要罚你。”谢君知看着那雷,眼中却没有一丝惧色:“所以我们来会一会这雷。”

要看这天地是如何的,从来都不是虞兮枝一个人,而是他们两个人。

所以要战这天这地,自然也当是“我们”。

虞兮枝嫣然一笑:“好。”

剑是她的剑,握在她手里,也握在谢君知手里。

于是她的剑意混着谢君知的剑气,一并冲天而起!

世间再多一位逍遥游,谢君知这位已经真正通天的逍遥游所能够调用的天地灵气自然被挤压变少,可这一剑,本就是两位逍遥游一并出手,提剑斩之!

才堪堪起身的万妖甚至不敢直视那样璀璨暴戾的剑光,深深俯首,银蛇环绕四周,早就匍匐下了头颅,就连同样已经逍遥游的橘二都忍不住心生了些惊意,有些维持不住这样小猫咪的形态,本能地想要显露出原型,来与这样足以威胁到自己性命的一剑相抗衡。

渡劫时的雷劫更多的则是一种考验,便是硬撼,也不过海浪飘摇,黑云压城。

而此时此刻,天道暴怒之下的雷劫,便是纯然的惩罚。

赤红的雷如鞭如戒,从天空落下之时,天地轰然,天海甚至都已经被这样的雷色彻底炸开,掀起如海啸般的真正惊涛巨浪。

剑光直入深红的雷之中,在对撞的刹那,天地色变,再迸裂出过分刺目的色泽。

剑光最盛时,谢君知的眉眼被这样雪亮至极的剑光照亮,再映入他的眼瞳之中,于是他的目光也好似带了如此这般的剑意。

剑气灵气如此倒卷而出,消耗自然极大,而他因虞兮枝也入逍遥游,眉目之间本有一抹倦倦,但说这话时,他却一扫方才的些许疲态,脸上反而竟然有了一抹带着些许疯意的笑容:“这样的雷,或许我们还要斩许多道。”

雷音鸣鸣,好似要将世间的一切声音都掩去,他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了虞兮枝的耳中。

“那便斩。”虞兮枝眉眼锋利:“天地要捂住我的嘴,我偏要天下都知道!”

若是一个逍遥游难以斩落这样的雷,那么两个呢?

如果两个不够,三个呢?

这世间无论人间界还是妖域、无论是修士还是妖族的所有逍遥游都在这里了,难道真的还拦不住一雷?

赤红的惊雷被剑光斩断,似有些不甘心,然而天道之罚,又哪里有罚两次的道理,既然被斩断,便是真的碎裂开来。

剑光雷光消散处,竟好似有了深不见底的渊,海水倒灌而入,将那片切口重新填补,浪涛翻涌,天海依然是那片天,那片海,就好似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持剑的两人周身剑气兀自缭绕,便是立于海中,却滴水不沾身,显然便是妖灵海也要为这样纵横天地的剑意避让。

虞兮枝有些疲惫,谢君知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就算已经逍遥游,硬撼天道之怒,某种程度上来说,早已非人力可为。

但他们却已经斩落了一次。

既然有第一次,当然会还有第二次。

两人的头发都有些微乱,但如此对视一眼,两个人却同时露出了些畅快的笑意来。

所谓剑修,当然想要出剑,否则要这剑,又有何用。

谢君知早已通天,以往虽然也不是没有出过剑,但他境界太高,除了当时千里之外平山的那一剑尚可称快意之外,其余的时候,出剑总要收着端着。

如今终于畅快淋漓地出了一剑,再以天道之怒来磨自己的剑,当然畅快。

“入神好似还不太够。”虞兮枝抖了抖烟霄剑尖,再看向谢君知:“我要通天。”

天道不容世间有两名通天,她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可她若是通天,本就已经有些不适的谢君知,恐怕被挤压的感觉会更盛,她眉宇间自然也有忧色。

谢君知却抬手将她眉间的担忧抚平,再在上面落下一吻:“你自然要通天,否则我一人在此处,也十分无趣。更何况,若你不通天,我们要如何逼出天道来?”

两人说话之时,已经回到妖域地面,橘二刚刚直起身便听到了这么一句,有些诧异地眨了眨眼,心道几个意思?

它橘二已经在入神境卡了这么多年,不去通天都是给你谢君知面子,怎么一眨眼你就忘了我橘二为你做出的牺牲了吗!

橘二气得哼哼,哼哼两声又重新趴了回去。

算了,要通天还得与天战,方才那雷它可是看清楚了,少不得会把它橘二的毛毛劈焦一坨,不美,不美。

不通天就不通天吧,通天有什么好,哼!

说要通天,可从入神到通天,中间还隔着一个万劫,一个雷劫凌厉到让谢卧岚都彻底陨落的万劫境。

虞兮枝盘膝而坐,她消耗甚巨,还好谢君知有灵石,她的芥子袋里也装满了灵石妖丹。

然而所有这些灵石妖丹都耗尽,也不过刚刚让虞兮枝消耗殆尽的灵气重新盈满,总不能杀尽这妖狱的妖族,再取其妖丹来修炼。

她缓缓睁开眼,不免有些苦恼。

难道要再穿过一次妖灵海,回人间界去修炼?

否则总不能真的在小木屋里……一直到通天吧?

如此微微蹙眉想着,她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用手百无聊赖地玩着橘二尾巴的谢君知身上。

他坐在低一些的地方,微微趴在礁石上,似是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白衣沾染尘土,整个人都像是十分放松的样子。

最关键的是,分明出那一剑时,谢君知体内的灵气也消耗了五六成,可他将所有的灵石都交予自己用了,她入定补灵完毕,谢君知竟然也恢复到了全盛期的样子。

似是注意到她目光里的疑惑,谢君知转过头来看她,又指了指天:“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虞兮枝一愣:“什么?”

“我是谢家人,此间妖灵气我自可直接引气入体。”谢君知微微一笑:“你也一样。”

那时橘二抓伤虞兮枝,她的伤口里又渗入了他的血,他的血世间仅有,如此特殊,对于寻常人来说,却是剧毒,唯有以毒攻毒,于每月朔月之时饮血才可保得性命。

所以此后的每个朔月,她都要去往那千崖峰下的孤林之中,而后来,她不必再去,因为她已经身在孤林。

这本是他们相识的开端,她又怎可能忘记。

但她偏偏真的将这其中的关键忘了。

她喝了他那么多血,所以身藏橘二的妖灵气也无损于修为,入大宗师时迫不得已而解封印,再用那妖灵气一举破境。

那时可以,此时此刻,自然也可以。

想通此事后,她再看那高天之上的妖灵海,只觉得妖域实则极妙,妖灵海高悬于天,便宛如灵脉时刻可见,随时可取,只等有能力者来取,也难怪许多妖族不过大妖王,便已经迫不及待入那妖灵海中。

原来入海也并非只是要去往人间界,而是要在那灵脉之中翻滚锤炼。

她于是起身,再看向谢君知,后者却好似知道她要做什么,要说什么,慢慢摇了摇头:“这次我便不陪你去了,我在这里等你。”

他可以陪她战天劫,斩天雷,可要过万劫再通天,终究还是要她自己来。

有风吹起虞兮枝的衣袂,她黑发飘飞,发髻上却工工整整地簪着一片十里孤林。

“你不能去,那小知知呢?”虞兮枝突然问道。

“海里浪深,纸符人遇水则化,自然不能陪你。”谢君知却道:“更何况,我都不能陪你,凭什么小知知可以?”

虞兮枝瞠目结舌,心道无论是大知知还是小知知,终归不都是你谢君知的化身吗?你不能去也就罢了,怎么转手还要吃起小知知的醋了?

她也不过突然兴起才有此问,却不料谢君知竟然如此幼稚,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可她前去那妖灵海中是为修炼,谢君知坐在这里等自己恐怕才是真的无聊,虽然一人枯坐千崖峰二十来年的谢君知可能真的不怎么在意等待,但她却到底不想要他无聊。

所以她将烟霄连着剑匣一并放在了他的身边。

“你不给我小知知,我也不给你小枝枝。”她哼了一声,再重新放柔了声音:“但我有你的十里孤林,你有我的烟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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