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醉一直蹲在旁边,在最初看到了自家舅舅的震惊后,心理素质极好的少年很快就开始继续嗑瓜子了,甚至还在红衣老道自荐的时候,非但没点想要帮忙的意思,还兴致盎然地轻念了两句“打起来打起来”。
结果打架没看到,易醉些许失落,却又听到了虞兮枝这么一句。
易醉怔然咬碎一颗瓜子壳: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
我符剑双修已经觉得自己是不出世的天才了,结果我二师姐开口就是炼丹画符舞剑我全都要?
向来自信到自负的易醉觉得自己的人生观受到了冲击。
也正是这份冲击,让他完全没意识到周遭陷入了颇为诡异的沉默和安静,惯性地又捏了枚瓜子塞进嘴里。
“嗑嚓——”
嗑瓜子的声音打破寂静,所有人都向着蹲在地上的少年看来,易醉被这么多目光惊醒,下意识道:“你们看我干什么?我能符剑双修,为何我二师姐不能搞三门?”
大家心道,看你是为了听你说这个吗?
不都是因为你嗑瓜子的声音太响了吗?
怀薇真人更是忍不住挖了一眼易醉,心道这孩子平时离谱点就罢了,怎么这会儿没点眼色?昆吾不要面子的吗?你这句话一出来,还让人怎么不同意或者反驳?
易醉向来对恶意目光并不在意,却十分敏感,他懵懂抬眼,正好撞上怀薇真人那一眼,被其中的怨毒惊了片刻,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师母怎么会用那种眼神看他?
这边易醉还在惊愕,红衣老道却像是被易醉刚才的话提醒了一般,一拍手:“是哦,易醉这个臭小子都可以修两门,枝枝为何不可?”
——竟是已经无师自通亲昵地喊起了“枝枝”。
易醉心道什么叫他也可以,还没愤怒瞪眼,谈楼主也已经叹了口气:“也好,不如就先和我回西雅楼,无聊想画符的时候,便去白雨斋坐坐。”
红衣老道被对方这样的论调惊呆了:“老谈,平日里我还觉得你是个厚道人,没想到你竟然用最真诚的语调,说最不要脸的话!我看还是直接来我白雨斋好,搓丸子的事情,茶余饭后搓搓也就行了!”
“写写画画,才是消遣。”
“难道你要枝枝一个小姑娘天天守着你那破炉子?你是想熏黑她的脸吗?枝枝,相信我,跟着这糟老头子去炼丹,会变丑。”
“……你才糟老头子,你有脸说我?你刮胡子了吗?”
……
虞兮枝一开始还些许忐忑地捏着拳头,只怕被训斥一声“不知好歹”,转眼却听到了两人又为了她先去哪里后去哪里寸步不让毫无形象地吵了起来,眼看就要上手扯头花,心情终于放轻松了下来。
她虽然早已习惯所到之处遍地轻蔑无视,对自己在宗门中毫无存在感的事情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但这一路来,听了太多恶言恶语与质疑,心情也总不会太好。
如果说刚才挥出的两剑中,也有她的些许沉闷,那么现在看到面前此景,少女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谢君知一直不言语地看着你争我抢的两个人,听到虞兮枝这一声笑后,终于转过头来,看向她:“你也还是想学剑的,对吗?”
他声音并不多大,但他一开口,红衣老道与谈楼主脸红脖子粗的争论自然停下,都向着他的方向看来。
虞兮枝点头,眼睛亮亮地看向他:“想。”
谢君知看着仰头的少女,她笑眼弯弯,梨涡浅浅,发丝在刚才的比剑中有一些微乱,让他莫名有些手痒,想要为她拨开遮眼睛的那两缕。
他这么想,手也确实动了,临到半路却觉得不妥,于是硬生生改了方向,拨了一下她头上的小树枝。
不知为何,红衣老道与谈楼主的争夺让他有些心烦。
虞兮枝还要他的血解毒,她的剑也是他教的,这世界上也只有他一个人能看穿她的修为,凭什么她要和他们走。
谢君知这么想,眸色便沉了沉,他拨完小树枝,突然道:“那你愿不愿意来千崖峰?”
虞兮枝有点愣住。
她刚才经历的冲击一下子太多,这会儿听到千崖峰这三个字,这才有点后知后觉地从混沌的意识中摘抄出来了些关键词。
谢君知问她要不要去千崖峰。
谢君知是小师叔。
……谢君知,是千崖峰的昆吾小师叔!
虞兮枝怔然看着谢君知温和却黑恹恹的眼瞳,在其中找到了自己呆若木鸡的影子。
小、小师叔,不是那个,恐怖如斯毁天灭地心狠手辣的的全书黑化大反派吗?
而现在……她头上插着对方给的小树枝,面前站着问她要不要去他山头的大反派。
——傻孩子们,快逃啊!
逃个榔头,她才是那个傻孩子。
虞兮枝还在这边恍恍惚惚,怀筠真人更是微愣地看向谢君知。
昆吾小师叔一人守一峰久了,所有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甚至忘了,他其实也算是昆吾一峰的峰主,有开山收人的权利。
至于虞兮枝其实是怀筠真人亲传这件事……
且不论早在大家看到虞兮枝境遇的时候,就已经自动忽略了这件事。
就说现在,红衣老道也抢了,谈楼主也出声了,都是天下第一,那他谢君知便也问问,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这、这恐怕不合规矩吧?”徐教习呆愣问道:“她毕竟是掌门真人门下……”
“师兄,可以吗?”谢君知根本没看他一眼,径直转向怀筠的方向。
他说着“师兄”二字,后面是语调上扬的问句,听起来却分明像是在说“可以吧”,甚至他这样问他,也不过是看在掌门这一头衔上,象征性地问一句罢了。
开不开山,他当然有决定权。
有谁规定,千崖峰就只能住一个人呢?
更何况,最关键的是,千崖峰距离剑冢太近,纵横的剑气贯穿丛生,又有谁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居住,就算能短暂地住下,又能坚持几许呢?
红衣老道与谈楼主自然也想到了这一遭。
可是与此同时,剑冢淬体所带来的好处也是意想不到的。
宣平宣凡只是被剑意一刺,便能原地破境。而谢君知若非这么多年都在千崖峰,又怎么会这么小的年龄便有如此高绝的剑意?
白雨斋与西雅楼都有千年沉淀,却也不得不承认,论修炼,这世间无处能及千崖峰。
他们既然想要收亲传弟子,自然处处为虞兮枝考虑,希望她好,却又怕她不好。
只是虞兮枝……她可能明白这其中关系?
明白了,又是否能坚持下去?
两人都想劝,却也不知如何开口为好。
怀筠动了动嘴唇,心中微苦,在他看来,亲传哪里还有另从二师甚至三师的?可偏偏红衣老道与谈楼主都不按常理出牌,那老道荒唐惯了,怎的连谈楼主都……!
只是他还在拿捏自己到底应该怎样说,虞兮枝却已经想明白了。
原书里,她是恶毒女配,他是黑化反派,半斤八两,不相上下,一定要说,可能还是她越级高攀,她充其量是个垫脚石,小师叔才是真正的翻手为云覆手雨。
别看她现在不知为何竟然莫名被谈楼主与红衣老道看中,走了原书中没有的情节,但她始终要牢记,小师妹那柄剑下一刻或许就会穿过自己的胸膛,要了她的狗命。
她,还得再练练。
没有什么地方比女主对照组之处更适合她了。
很显然,夏亦瑶走的就是原书剧情,看她不爽,还得师门爱护,近似与她天然对立矛盾,毫无和解的可能性。既然如此,她投向大反派一方,简直不能更合情合理。
所以她重新看向谢君知,深吸一口气,认真道:“我愿意。”
红衣老道与谈楼主对视一眼,事已至此,两人谁也没争到,反而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但一码归一码,虞兮枝愿意去,他们反而没什么意见。
太清峰和千崖峰能一样吗?
留在太清峰是蹉跎岁月,去千崖峰,那便是另一片天地!
红衣老道清清嗓子,从袖中掏出一只紫檀匣子:“这无垢仙匣与我心意相通,可传音传物,其中有笔也有纸,你且拿着。既然你决定要去千崖峰,便用过水镜授课也无妨,每月你下山来一趟白雨斋便好。”
谈楼主则是端出了巴掌大一只小炉:“这缠丝鼎乃是我几年前游历之时,偶得一块好料,便在从极之渊以渊中业火锻造而成,本就是想缘分到了,便交给我的亲传弟子,如今终于能拿出手了。另外还有这三颗天枢三元回丹,便当做拜师礼吧。”
众人看得眼热,这两人能拿得出手的,岂是凡物。怀薇更是一眼认出来,红衣老道手里拿的,是他蕴有一方空间的本命符盒,而谈楼主这本,且不论那丹炉如何,便是天枢三元回丹,已是令人咋舌!
两人说完,齐齐看向虞兮枝。
谢君知已经轻轻又拨了一下她的小树枝,声音带了笑意,显然是因为虞兮枝方才的回答而心情极为愉悦:“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拜师?”
虞兮枝这才如梦初醒,她抬手重新挽了头发,再认真整理了衣服仪容,这才上前一步,沉沉跪下,额头触地,朗声道:“两位师尊在上,请受徒儿虞兮枝,一拜——!”
西雅楼弟子看着少女俯身,眼中都有了显而易见的欣喜,宣平宣凡你推我搡地上来,认真与虞兮枝见礼,还顺势介绍道:“巧了,二师姐到了西雅楼,也还是二师姐,大师姐谈明棠是咱们楼主的女儿,虽然没有摆在楼主门下,却当得大师姐的名分。”
眼看西雅楼这边热热闹闹,红衣老道只恨自己只身前来,毫无气势,只得冲易醉使眼色。
易醉只得硬着头皮上来:“嗐,那个,二师姐啊,咱们白雨斋,你也是二师姐,上面也还有个姓轩辕的大师兄,是我娘的徒弟。辈分确实乱七八糟了些,你多多担待。”
这边热热闹闹,亲亲切切,昆吾山宗的弟子却怅然若失,心头奇奇怪怪,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分明二师姐,也还是昆吾的二师姐,可就是哪里不太对劲。
大概就像是,他们今天才知道这位素来被看不起的二师姐如此不凡,还没来得及为昔日的看低的风言风语向她致以歉意,表达善意,她就已经一步走到了所有人都无法够着的高度!
这世上还有任何一人如她一般,同时入三位天下第一的眼吗?
她过去就不曾在意过这些,也或许在无人的夜痛哭过,但往事已如云烟,此后又有谁敢说她半句坏话?
虞寺向着谢君知深礼:“舍妹就拜托小师叔了,只是以后恐怕虞寺少不得叨扰千崖峰,还先请小师叔赎罪。”
易醉也凑了过来,他平时嘴里不说,但哪个剑修的梦想不是成为小师叔这样强大的剑修?以往没机会,如今居然有生之年等到了谢君知开山,他便也厚脸皮道:“那个,小师叔,你看我怎么样?你和二师姐两个人在千崖峰也怪不方便的,缺人打个下手不是?不如,顺便带上我?”
“跑、跑腿我也可以的!”一道紧紧张张的声音响了起来,黄梨涨红了脸:“我也愿意!”
还有一道声音也一并响了起来:“在下程洛岑,随二师姐从棱北镇而来,也、也想入千崖峰!”
这两个人之前没什么太多的存在感,这会儿乍一出声,许多人都吓了一跳,心道你们两个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易醉也就算了,千崖峰是谁都能进的地方吗?
徐教习憋了太久,虞兮枝如今身份高绝,易醉他也惹不起,这两个毫无来历的家伙难道还不能说两句?他拧眉看过去:“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千崖峰是你们想去就能去的吗?”
小师妹夏亦瑶脸色煞白,她看着这几人的身影,心中不安,忍不住道:“师娘,我……我是不是也能……”
“荒唐!你忘了剑冢之气如何伤你吗?”怀薇真人低声喝道。
黄梨和程洛岑脸色微变,却不料谢君知先开了口:“你是真的很吵。”
徐教习没想到自己呵斥两个外门也会被说,不可置信看向谢君知。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你不说话,我还险些把你忘了。”谢君知像是想起了什么,重新看向怀筠:“师兄,这个人……你如果不处理,我来也可以的。”
徐教习脸色煞白:“你……你什、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不想再看到你而已。戒律堂现在谁管?”谢君知感叹道:“徐家曾经也是家风清明,不想到这一代,竟然沦落至此。”
听到“戒律堂”三个字的时候,徐教习就瞳孔剧震,他看到人群中竟然果真有人越位而出,冷漠高大的昆吾执事向着他的方向而来,微一抱拳:“小师叔有令,徐教习,得罪了!”
言罢竟是真的要动手。
徐教习这才真正慌了神:“你们干什么?!我在昆吾执教十五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我徐家还有老祖在太清峰后山,你们不怕我老祖责怪吗?!”
戒律堂一群执行者,才不管他说什么,只管直接动手。
怀筠真人叹了口气:“徐教习,你磋磨我的亲传弟子,确实无法无天了些,去戒律堂思思过吧。”
徐教习哪里肯依,挣扎间,咬牙捏碎了与徐家老祖的那张求救联络符,嘶声大喊:“老祖救我——!!”
有风忽起。
太清峰飞鸟惊起,天色微暗,一沙哑声音随着雪亮剑意破天而起:“谁人伤我徐家孩儿?当我徐家无人吗?!”
众弟子惊惧仓皇退后,眼疾手快的执事已经飞快将结界打开,却也来不及将所有弟子都保护其中。
剑意乍起便已到了紫渊峰试剑台,那剑光竟似十年磨一剑,乍现便怒意蓬勃!
徐家老祖自太清后山起,持剑暴怒震慑而至!
有人不忍再看,觉得戒律堂那几人好生无辜,恐怕就要顷刻间身首异处。
却也有人猛地睁大了眼。
一道雪亮无匹的剑从九天而落,不避不让,径直对上了徐家老祖暴起而来的剑意与身影!
两道剑意相遇,却甚至没有碰撞。
徐家老祖的剑意仿若见到了什么可怖之物,只是后起之剑的剑锋便已经将其彻底搅碎殆尽!
谢君知甚至没有拔剑,他手中拎着一截不起眼的树枝,只是随意一挥,竟然便已是如此浩瀚声势!
“后山闭关十八年,就闭出来个化神,你徐家确实无人。”谢君知看向太清峰方向,面无表情道:“还是我太久不出剑,连你这种东西也敢在我面前拔剑了?”
一片鸦雀无声。
徐家老祖被一剑逼退,甚至足尖都还未沾到紫渊峰的地,便掉头重回太清峰去了。
大家震撼无语地看着谢君知手中那一截小树枝,心道这……这便是所谓天下第一剑吗?
小树枝好像有点眼熟?
再仔细看,二师姐头上好像只剩下了筷子,没了小树枝。
谢君知出了一剑,脸色冷白,又是抬手掩唇,一阵咳嗽。
只是往常他这样咳嗽之时,总有人觉得他病弱令人担忧。
此时此刻,便是他的咳嗽,也带着披靡与剑气。
红衣老道叹服鼓掌:“几年不见,谢小师叔的剑意越发精纯了。”
谢君知微微颔首表示谢意,又看向黄梨与程洛岑的方向:“想来便来。”
他抬手将小树枝插回虞兮枝发簪中,负手施施然向前走去:“走了。”
虞兮枝微微一顿,一手拿着无垢仙匣,一手托着缠丝鼎,旋身冲红衣老道与谈楼主盈盈一拜,便跟在谢君知身后,向着千崖峰的方向一路而去。
虞寺对虞兮枝的决定没有意见,但也还是担心,自然也要去看看。
易醉眨眨眼,试探地看了红衣老道一眼,红衣老道飞快使了个让他赶快跟上的眼神,于是易醉一溜烟跟上。
黄梨与程洛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惊喜,连忙抬步。
千崖峰开,昆吾剑出。
风里还裹着些细碎残留的剑意,打在所有人脸上,微微刺疼。
去往千崖峰的路不远,也不近,要翻过几座山,再过几处林,剑意越来越盛,但路却是越走越坦。
光从云层中透出,洒落在几人身上,分明还是那身昆吾道服,分明还是那位二师姐。
可二师姐,已经手握昆吾剑。
—第一卷·我有昆吾剑·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