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懂塔灵的声音。
天色如此低哑,大多数人都以为这是雷云碰撞出的长啸,但被重重结界覆盖的高天之上,擅音韵的岚绮御主却忍不住“咦”了一声:“有什么在说话吗?”
便是她不说,其他人也自然听出了些异样,纷纷转头看向红衣老道。
天色暗沉,红衣老道的红衣自然也暗暗。
平素里,他总是有些不修边幅,此次为了比剑大会,特意刮了胡子,修了眉毛,容貌自然清晰起来。
因而此时此刻,他倏而急变的脸色便也难以藏住。
岚绮御主听不懂那道声音在说什么,却自然而然感受到了其中的愤怒,再看红衣老道此时此刻未来得及藏住的神色,心中不由得一沉。
她直觉向来极准,心中一沉时,岚绮御主便已经隐约意识到了些不妙。
而这不妙,大约便是来源于此刻孑然立于塔下的持剑少女。
她素来疼爱自己最小的弟子风晚行,西湖天竺上下皆知,风晚行又对虞寺情根深种。
便是再挑剔的人,也无法挑出虞寺有半分不好。
昆吾山宗掌门座下大弟子,伏天下第一人,天纵奇才,剑眉星目,相貌堂堂,待人接物更是如沐春风,为人正气,还出身名门青芜府虞氏。
不说她个人观感,西湖天竺上下也对两人走在一起乐见其成,若是风晚行的道侣是虞寺,对整个宗门来说也只有利无害,毕竟虞寺……若是不在甲子之战中陨落的话,想来成为昆吾山宗的下一任宗主,也只是时间问题。
眼看这两人便极有会成就一段佳话。
而虞兮枝,是虞寺的亲妹妹。
就算此前不知这对兄妹关系如何,只看之前水镜之中,虞寺为虞兮枝一人拦两剑,再劈开一条康庄大路,便一目了然。
思绪急转间,岚绮御主不由得再开口道:“这雷劫可真是声势浩大,雷声竟然好似低语,让人忍不住心生低语,你们之前渡劫的时候,有见过这个情况吗?”
她既然开口,便自然有人应答。
欧阳阁主似是已经信了她的话,想了想,道:“我那时似是也听到了些如此这般的雷声,有些不同,却也十分相似。”
谈楼主也微笑道:“我那时倒是没有,不过雷云摩擦,雷声酝酿中,有些声音想来也是寻常之事。”
红衣老道在几人说话间,心神终于稍定,稍带感激地看了一眼岚绮御主,又收到了对方带了些安抚的眼神。
但他内心的紧张与惊疑不定却半分未散。
可他不能说,也不能再表现出来什么,至少在未查明究竟是什么让塔灵说出这几个字之前,绝不可轻举妄动!
此处怎会有妖灵气?
哪里来的妖灵气?!
便是有漏网之妖倏而出现在此处,亦或是八意莲花塔中的妖破塔而出,又有什么妖的灵气能够浩大到塔灵如此震怒?
红衣老道的目光停顿在虞兮枝身上。
天空中有雷将落未落,摇摇欲坠。
雷劫是虞兮枝的雷劫,飘散满塔间的,自然也是她的灵气。
红衣老道瞳孔微缩。
排除所有不可能的情况后,所剩下的那一种,便是再难以接受,也是真实。
虞兮枝身上有妖灵气。
红衣老道心跳愈快,他想要说服自己,让自己扔掉这个不可能的想法。
可旋即,他就想起了更多其他的事情。
比如,虞兮枝常年居于千崖峰,有橘二,还有那个年纪轻轻便能一人镇剑冢的谢小师叔。
橘二便是身上封印重重,看起来不过是一只胖胖的橘色小猫咪,但如果真的只是小猫咪,又怎会有什么封面加身?
至于谢君知……
这世间,便是再高绝的天才,也绝无可能在谢君知的年龄便已经拥有了如此修为。
这其中的辛秘,只有非常寥寥的数人知晓。
红衣老道便是寥寥之一。
可谢君知是谢君知,虞兮枝是虞兮枝,虞兮枝身上又不会有谢家的血,怎会有这么浓的妖灵气?!
红衣老道心中有千万问题,却只能三缄其口,装作没有听到塔灵的嘶吼。
——若是他此刻说出塔灵所语,岂不是等于在告诉所有人,虞兮枝身上……有妖灵气?!
此时此刻,五派三道这么多弟子,这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场中,若是知晓了此事,便是此后可以澄清,恐怕也对虞兮枝的声誉有极大的影响。
而红衣老道更怕的是,虞兮枝……或许根本无法澄清。
所以他选择不说。
不仅不说,他指尖微动,轻轻搭在了腰间的剑上。
“红衣老道。”一道传音却倏而入了他耳:“冷静。”
是怀筠真君的声音。
这位昆吾山宗的掌门坐得极直极稳,脸上沉静一片,仿佛此时此刻与他传音的,并非是他:“你是整个白雨斋的斋主,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的是白雨斋,而非你自己。”
红衣老道身上才起的些许符意剑意倏而收敛。
他确实在那一瞬间,想要一剑压下那嘶吼的塔灵。
但旋即,红衣老道心头便浮现了一丝疑惑。
他便是性子冲动了点,却也绝非好战之人,怎会这么轻易便起了杀意?
此外……
他不露声色地看了怀筠真君一眼。
难道怀筠真君,早就知晓这一切?
……
江梅仙斩开无数黑影,然而却竟然有更多的黑影瞬息之间便补上了方才被斩碎的空缺。
谢君知面无表情提起小树枝,一剑不成,便再出一剑,黑影能补上空缺,那便看看,是他能出的剑多,还是黑影更多。
然而剑意才凝,他的手却微微一顿。
般若山山主若有所感,哑声一笑:“看来有人要渡劫了。贫僧当然知道,谢小施主灵气剑气绵延不绝,只要谢小施主想,便是斩尽我般若山众人也不过时间问题。”
顿了顿,他加重语调,重复了最后四个字:“时间问题。”
谢君知看向比剑谷的方向,沉沉一眼,又收回目光。
虞兮枝的元婴在他这里,他自然能够比任何其他人都更能感受到她此刻的状态。
最关键的是……
他答应过虞兮枝,她渡劫的时候,他会在。
拦路的般若山山主,从一开始就并没有想要真正战胜他,又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想与他打一架。
他只想拖住他。
般若山山主当然不知道谢君知对虞兮枝的这句承诺,硬要算,也不过误打误撞。
他要拖他在此,自然另有原因。
“八意莲花塔有塔灵,塔灵可鉴妖灵气。”黑影中,那沙哑声音再度响起:“那位虞小施主体内的妖灵气,在天雷之下,还能再瞒多久呢?”
谢君知静静看着他,他没有说话,空气云层却好似在这一瞬都停顿凝滞。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谢君知搓了搓手中的小树枝,“怎么,难道一定要我给你我的血,你才会让开吗?”
眼见谢君知终于第一次真正正视他方才的话语,被黑影遮住的那张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微笑:“自然不必,只要谢小施主答应与我等合作,我等便即可为谢小施主让开一条通向比剑谷的路。算算时间,大约还能赶上那位虞小施主的妖灵气不被发觉。”
“只要答应?你们就不怕我反悔吗?”谢君知问道。
“谢小施主这等人物,出口之言,哪有反悔的道理。”黑影应道,声音更是笃定:“而贫僧虽然已经不在渡缘道,却也到底还是会些渡缘道的手段。”
——所谓渡缘道的手段,自然便是指一些言出必行的强制约束。
谢君知颔首:“原来如此。”
他方才说话的时候,手指一直在随意地轻搓小树枝,说完这句后,他停了手中动作,手腕微抬,立起小树枝,似是沾花弄草般轻吹了一下。
将他困在这里,以时间为筹码,逼得他答应此番合作,所的,自然便是虞兮枝此人在他心中的重要程度。
橘二有些焦急,心道这个龟孙子居然打这种主意,虞兮枝体内的妖灵气可是能将开光境之人一波直接送入大宗师的,这要是被发现了,后果……后果真的是不堪设想。
它忍不住扭头去看谢君知,连它都如此焦急,想来谢君知恐怕更是心急如焚。
谢君知的笑容有些古怪,再抬眼时,他手中的剑意已经沸腾。
“可我……不需要你让开。”
……
虞兮枝自然也听到了那声奇异的嘶吼。
只是天上地下俱黑,天上有雷,脚下有塔,天地浩荡,而她孑然于此,只有一人一剑一树枝,斩向天雷,便难以顾及其他。
可塔灵自然不会理会她能否顾及。
劫雷自天际劈落,塔灵自塔底下而上,世间有天有地,可天地都在向她宣战,想要将她撕成碎片!
虞兮枝不明所以,心道这雷劫怎么还要上下夹击,难道因为自己此前一路坦途,从未渡劫便到如此境界,如今一朝渡劫,便要遭受上下夹击?
真是好不讲道理。
说起来,谢君知说好了要来,结果到现在都不见踪影。
不过倒也不能怪他,她此次雷劫来得匆匆又汹涌,她甚至都没来得及知会他一声。
再想到逼她耗空了全身真气,不得不用了这妖灵气,再造成如今局面的那个追着她不死不休般的和尚,虞兮枝握剑的手不由得再紧了紧。
待她大宗师,她定要教会那秃驴怎么好好做人!
雷光将黑暗撕裂,将劫云撕开,高天之上的几人暗自心惊,大宗师的劫雷一共七七四十九道,越到后面时,劫雷越粗,而虞兮枝所迎来的第一道劫雷,竟然便已经如同他们所见的第三四十道劫雷般声势浩大,来势汹汹!
若是如此,那之后的劫雷,又会可怖到何等境界!?
虞兮枝已经翻腕甩出无数符箓,那些符箓悬浮在她头顶,符意便自然而然连接,再成一片结界。
雷光轰鸣而下,劈落在结界的同时,照亮了虞兮枝的脸。
她一手持剑,却不向雷劫去,而是一剑斩落脚底!
有人惊鸿一瞥,于雷劫光亮中看到这一幕,心中不由得疑窦重重,只觉得为何这二师姐如此与众不同,怎么战雷劫时不往天上比剑,反而向塔下而去,难道还有什么后手和伏笔?
也有人觉得自己好似在那一隅中看到了什么奇特的黑影,然而光亮实在明灭太快,实在是没有看清,不由得揉了揉眼睛,想等下一道惊雷落下时,再仔细看看。
而虞兮枝的剑意,却已经碰到了那塔灵。
她心中悚然一惊。
她本以为,此处许是此次渡劫的一部分。
但在触碰到那塔灵的同时,她便已经感知到了。
那是……在入八意莲花塔前,将两名弟子从四层楼的高度直卷而下的那道黑影!
是守护这塔的塔灵!
塔灵为何会攻击她?!
会不会……是她会错了意?
如此心思微顿,她手中的剑意便也不由得微顿。
她心生迟疑,塔灵却兀自向着她的方向倒冲呼啸而上!
虞兮枝觉察到杀意,下意识要退,然而她的符意拦住了第一道雷,而第二道劫雷眼看便要自九天沉沉劈下,她便是退,也是退无可退!
惊雷再落,塔灵呼啸,被夹在中间的少女便如一叶扁舟,好似瞬息便要被吞噬。
一道剑光忽而从天边来。
那剑光如蛟龙,更比惊雷更耀眼璀璨,似明河翻雪,又如铁马冰河,刹那间便撕裂这劈向虞兮枝的天,再转而直下,斩碎那呼啸而上的地!
谢君知在千里之外,被无数黑影环绕,无法瞬息而至。
这世间,兴许有人可以挡住他。
但无人能挡住他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