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鱼】
倘若能选择前世,哪怕前世的前世,哪怕不如意,也愿意做一只位卑言微的土著狗。他说。
一如三千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赴死一样。他愿意替那七位兄弟殉死。
七位兄弟的陨灭,装饰尊贵者的生命尽头。为尊贵者殉,七位兄弟无怨无悔。它们替人类赴死。
不止一次地为它——第七只土著狗,抱以伤怀。就要赴死的兄弟,年轻气盛,有些不服。求生的本能,鼓动它选择逃离。差点就成功了!命运给那只试图逃跑的小狗,开了个玩笑——跑出几步之后,旋即被一颗石子击中,倒在求生的关头。
土著狗成了他的永伤。因为渴望自由和从容。
他说,前世似乎更像从容自由的游鱼,不是一条,是一对,一青一紫。五百年前,他被文艺青年瞻基,亲手画在洁白的大瓷缸上。
双鱼座的瞻基,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有两个女人,一个胡皇后,一个孙美人。
老婆,去郊外玩玩呗,家里一点都不好玩。瞻基央求道,表情像个“九零后”“零零后”的小鲜肉。双鱼座的瞻基是个文青。它还不大明白绝对权力跟放狗屁有多大区别。只有他一个人敢这么说。huye.org 红尘小说网
荒郊野外,有矿啊?处女座的胡皇后,身世显赫,温柔敦厚。还是不大讨小鲜肉的喜欢。她永远无法理解,性和性情,只不过隔了一层薄薄的裤衩而已。
天蝎座的孙美人,跟双鱼座的瞻基,就喜欢穿连裆裤衩,且是最暴露的那种。她出身卑微,这并不影响后来替代胡皇后,上了后宫的头条。
读毛的书啊,走,我带你去私奔。孙美人拉着瞻基的手就想溜。
孙美人的大胆,助长瞻基的玩性:私奔就私奔,谁怕谁?
瞻基喜欢孙美人,喜欢同她一道逃学,去后花园捉秘藏,去郊外踏青。天黑下来,宫女太监也不见了,两个人就在那游戏——一条鱼跟另一条鱼。
青年的双鱼,睡于同一株水苔,梦里全是彼此呼唤的五彩泡泡。
胡皇后没有过错。胡皇后做了道姑。处女座的胡皇后说,她无法欣赏双鱼座男人,在权力和情爱之间的纠结。情和爱,不叫选择,叫堕落。她的愤懑,终被隐忍。
堕落就堕落。瞻基破罐子破摔,索性把自己——就是现在叙述的那位主人之前世——画在大缸上,一青(蓝)一紫,每一笔都文艺,每一画都诚实——紫的宛若血液在肌肤中流淌,青(蓝)的仿佛额际情绪轻皱。
那一刻,他——谁的主人,注定于前世种下白日头疼的病根。
又无意中听说,双鱼枕能治头疼。
果然在一个午后,梦见双鱼枕头——额头真的爬上了双鱼,一青(蓝)一紫,首尾相连。
有人大胆预测,他是“双鱼星”下凡。
他为此苦恼。那惹事生非的前世。
为啥小时候忽然生发的剧烈头疼,竟让他无意中躲避了一场惨烈的车祸?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前兆?
他想到了她们。
他不止一次给小鲜肉们吹牛说,他这辈子得不到的好东西,就是前世的情人。至少可以说出三个名字——“月”“影”“梅”。
“月”,胸大无脑。娶其为妻。
“影”,性感妩媚。肉体情人。
“梅”,清丽孤高。且做红颜。
“月”“影”“梅”,其实是钟爱的三只青花蒜头瓶的名字。
每次抚摸那三只青花,他就想起上辈子的亏欠。
想来也无法还了。给谁多一点,都要从别的谁那儿分割一点。这让他为难。就都亏欠吧。他不敢正眼瞧她们。并不想厚此薄彼,她们都是今生最爱。唯有内疚了。谁让自己上辈子那么贪婪,留下情债累累。
他说,无法像鸠摩罗什一样口吐莲花,也无法像仁波切一样柔软无边。在他的眼里,鸠摩罗什和仁波切的修为,都至高无上。
无法如鸠摩罗什言行一致,把一钵盂绣花针吞下去。
无法如仁波切宁静致远,把内心之隐秘,传遍雪域。
空有不烂之舌,却纠结于土豆的愚钝,双鱼的缠绵,青花的暧昧。
出身于土豆,蛊惑于双鱼,沦陷于青花。
先一说:没有嫁娶,就没有伤害。
再一说:出来混,迟早要还。
又一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何为情缘?
上辈子的孽债。
何为孽债?
再上辈子的情缘。
还没完没了的。他郁闷至极。
情缘既要续,孽债何须还?
春天是不能选择冬天的。就像冬天不能选择春天一样。它们只是互相背对的别无选择。
孽债既要还,情缘何须续?
冬天过后自然还有春天的遇见。
眼下正值秋天。
秋天里,瞻基迷上创青花。瞻基的青花,浓艳芬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秋天里,大师南行,入盆地。
秋天里,王埙执掌盆地政权,有了新的说法。说,南京的皇都来了人。老人是个尽职的大内总管。他是向皇兄瞻基请辞还乡的。总管从甘南,一路寻到盆地。总管的到来,让王埙在秋天来临的时候,开始怀念一个人。也许应该叫做大师。大师是不是叫应文?叫应文的大师,极似皇都和王城传说的某位制造谜案的长者。他是王埙的帝伯。
秋天的黄昏,月色朦胧,竹影婆娑。如此巧合的背景,不正适合酝酿一场旷世约定?
“秋天里”——
他说,忍不住写诗的冲动。
秋天里,杨土司打败了高土司。杨土司奉道。改变六十年以来流行的佛事香火趋势。
六十年,一个甲子。一棵五色竹完成一次轮回。
秋天里,大师业已圆寂。大师说,杨土司来时,我便累了。
大师的弟子们,把大内总管送来的青花,连同大师一道,葬在一朵五彩祥云之下,种上五色神竹和绝世佛兰。
许多人都在说道,秋夏之竹的修为,花的隐世,并没有阻挡秋天的造访。更远的雪朵,从初冬的锗红高原,渐次铺满暮春的黛色山峦。
那是正统二年的秋天。
青花氤氲。
自由徜徉的青花呀,乃瞻基所画——它是双鱼座男人的官窑美人。
双鱼座男人,对于冷物的兴趣,远大于活人。
秋天里,关于青花双鱼的讲述,从双鱼座的男人开始。
在世俗的封口处,有谁兀自轻唱——
“秋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