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所长用烟袋敲了敲旁边的那个铁门,里面接着没了声音。
石八达的腿又开始不听使唤,要不是扶着墙,他就躺下了。
梁所长按着石八达的肩膀让他蹲下,对一个站在门口的武警说了一句什么,铁门“喀喇喀喇”地打开了。
对面铁门的小窗户上,一双眼睛在看着石八达:“梁所,把这伙计分我号儿来呗?我这一个人关着,没人陪,太寂寞了……”
梁所长冲对面小窗户一哼:“要不要让你老婆来陪你呀?”
对面小窗口里的人嘿嘿两声,刚要说什么,被梁所长一烟袋戳了回去。
梁所长打开门,踢踢石八达的屁股:“老老实实在里面呆着!没有铺盖,就先凑合凑合,明天通知家属。”
“叔,能不能别通知家属呀?”石八达的这句话还没落地,梁所长拎起石八达,猛地往前一推,石八达几乎是跌进了大门。
铁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石八达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一时搞不清自己这是来了哪里。
昏暗中,一股刺鼻的霉味顶得石八达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石八达倚在门后,张眼一看,顿时有些发傻。
这是一个长短大约三米的房子,屋顶很高,估计两个穆铁柱叠起来,也够呛能够得着上面挂着的那只油灯一样亮的灯泡。石八达张开双臂往两边测了测,手指勉强能够触到墙壁。低头看,地面铺着泛出铁锈色的木地板。抬头看,四个墙角全挂着落满灰尘的蜘蛛网,估计这个房间得有好几年没人住过了。
吸吸鼻子,霉味依然很重。
石八达分析,这可能是一个用来存放被褥的储藏室。这几天严打,看守所“生意”好,这才倒出来“存放”人的。
墙面上有一个拇指粗的圆环形挂钩。石八达用手往外拽了拽,纹丝不动。栓牲口用的?石八达茫然。
抬头再看,对面一人多高处有一个脸盆大小的窗户,上面竖着几根生锈的铁棍,窗外的光冷冷清清地照进来,衬得里面的灯光越发昏暗。
回头看看,铁门是封闭的,上边有一个火柴盒大小的窗口开着,下面有一个盘子大小的窗口闭着。
右边的墙角黑狗一样蹲着一只马桶,旁边放着一叠撕成小块的报纸,石八达估计那是用来擦屁股的。
那个盘子大的小窗口开了,一双鞋丢了进来。
石八达穿上鞋,发现这是一双被人穿过的布鞋,前面破了一个洞,大脚趾露出来,像一个乌龟的头。石八达蔫蔫地想,乌龟喜欢睡觉,千年老王八一觉睡过去至少得有个百八十年。我要是被判了刑,度日如年,要是能变成一只王八,一觉醒来,刑期满了,岂不快哉。我为什么不能变成一只王八呢?
这间牢房逼仄又昏暗。石八达的脑子里不由得蹦出“固若金汤”这个成语来。
铁窗透进来的光,使石八达产生了错觉,感觉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蓝色的月亮在门缝中隐隐闪现,蓝色的月光将一溜天空染得像一条幽深的河。
石八达将眼睛凑到小窗口,想要往外看看,一根手指惊蛇一样快速地戳进来,慌忙躲闪,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一双眼睛在小窗口上闪动:“不许东张西望!”
石八达怏怏地坐到了墙角。
外面响起夜风的哨音,夜显得异常凄厉。
我爸爸和我妈这个时间应该睡下了吧?如果他们没睡,我爸爸是不是还在灯影下整理那些他明天该卖的菜,我妈是不是还坐在灯影下缝补衣裳?石八达蔫蔫地想,这下子我不能就业了,现在我是个犯人,属于阶级敌人。眼圈一阵发痒,石八达以为自己哭了,摸一把脸,没有泪水,手上全是泥土一样的灰。
娘的,吴岳、喇嘛,你们活脱脱就是两个彪子啊,我要是不去救你俩,怎么可能变成“阶级敌人”?
叶豪……这个名字在石八达的脑海里一出现,石八达的心猛地就是一堵,叶豪的形象开始变得模糊。
我彪子,我“迷汉”,我他娘的还是个二百五啊……冷汗渗出了石八达的额头,我怎么会跟一个根本就不了解的人成了把兄弟呢?
此时的石八达断定吴岳是受了叶豪的蛊惑,不然他是不会去跟宋勇那么猛的人拼命的。
扫一眼四周,一股巨大的悲哀涌上石八达的心头,脆弱的自尊在耻辱和悲哀之间纠结。
叶豪到底跟汤山,还有宋勇,结了什么样的怨仇呢?这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石八达摸着胡茬,感觉手上毛茸茸的,心也毛茸茸的,一切都毛茸茸的。这一瞬,他感觉自己一下子恍惚起来,甚至带了痴呆的症状。我好端端的一个新时代青年,来这种地方干什么?是谁让我来的?哦,我犯法了,警察说我犯了故意伤害和寻衅滋事罪,看来我真的出不去了。此刻,石八达出奇地冷静,对,犯了法就该受到惩罚,这事儿天经地义,别说我一个屁都不是的待业青年,就是国家干部犯了法也得进来反省反省呢。
眼前飘忽着一些熟悉的影子,吴岳、马一立、叶豪、马五、马波、汤海……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冷不丁哼出来的一句歌词,把石八达吓了一跳。哈,来相会,来相会,我来这么个破地方相的什么会呀。
眼前朦胧出现宋勇那双狼一样的眼睛,一连串的名字跟着出现,牛嵩、杜玉松、三哥、洪哥、栾哥……
石八达觉得自己前面犯的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很多人还在陆续登场。
石八达觉得自己就像这场戏里的一个跑龙套的,角儿还没登场,跑龙套的先出来翻了几个筋斗。
一个公鸡打鸣似的声音从后窗传了过来:“那边的兄弟,卖什么果木的啊?”
石八达知道这个人是在问自己,可是他不知道这句问话的意思,不想回答。
那个声音又问了一遍,估计是这边不明白什么意思,笑道:“雏儿,我问你是犯什么事儿进来的。”
石八达把脸转向后窗,刚要说话,小窗口那双眼睛又出现了:“不许随便搭话!”
石八达扭回头,一时感觉自己就像一头牲口,全然没了自尊。
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嘈杂的叫骂声,接着响起一下铁门摔在墙面上的声音,有人在厉声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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