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北海北】

早高峰的地铁六号线,差点把汪露曦挤成液态。

她上地铁时故意选择了“强冷”车厢,可再强力的空调冷风也驱散不了打工人早八的怨气,隔了几个乘客,汪露曦听见了争吵声,好像是谁上车时不小心挤了谁的肩膀,或是踩了谁的脚。车厢里严丝合缝的,她完全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只能默默抱紧胸前的双肩包,护严实了,然后屏息,以此抵抗车厢里并不好闻的气味。

到北海北站,下车,B口出。

早点出门的确更舒适,毒太阳好像还没醒,从地铁站的电梯上来,见到蓝天一角的同时有清风拂面。

她就站在地铁口,在清风里,在片隅阴凉之下等待。

约好地铁口见的,她没有迟到,袁北则更不像是个会迟到的人。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想发微信问问袁北,但又觉得催促没必要,索性继续站定,仰头,闭上眼睛。

等啊等。

是什么时候发觉身边有人来了呢?

大概是清风里带来一丝丝不一样的气息,很浅,很淡,有些涩味,像是带着露水的青草,又像是淋过一场雨的树。

她睁开眼睛,几乎是同一瞬间,听到了一声轻笑。

气息的来源,袁北站在她身侧,半边身子在阳光底下,被直射着。

汪露曦的第一反应是打量他穿着。

凭借这些日子的了解,不得不承认,袁北的审美真好,起码在打扮自己这方面很得体,又有自己的风格。昨天是神秘地下练习生,今天就又变回日系杂志风了,身高腿长的,阳光底下,他又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说了句早。

“早......”汪露曦收回目光,“到了干嘛不说话?”

“看见一人大早上在地铁口练吐纳,挺有意思,多看了会儿。”

汪露曦愣了半晌才发觉他在说她。

“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你管我。”她向前半步,又用力闻了两下。好奇怪,刚刚那味道又没了。

袁北没动:“干嘛呢?”

“没事,”汪露曦说,“你吃早饭了吗?”

“吃了。”

在袁北回答的同时,双肩包拉链已经拉开了,汪露曦敞开包,里面满满当当全是零食和饮料,满眼期待地往前递了递。

袁北甚至瞧见了一连排娃哈哈AD钙奶。

“你小学生郊游啊?”

“不吃算了,一会儿走饿了别求我。”她唰一下又把拉链拉上了。

“......”

两个人的对话模式好像发生了微妙变化,斗嘴占比变高了,呛袁北让她感到愉悦,汪露曦察觉到了,只是暂且不知这代表什么。

......

“左边?还是右边来着?”

离地铁口最近的公园大门就在几百米之外,但汪露曦忘记了路线,想要打开手机导航,袁北已经拽着她的“凤啾啾”往前走了。

“拽坏了你赔我一个!”

“赔你十个,”袁北说,“快点儿,一会人多了。”

北海公园是古代皇家园林,也是明清帝王御苑。

所谓北海,当然没有海,其实是一片湖,琼华岛居于湖心位置。岛上还有永安寺,因为有一尊藏式白塔,所以也称白塔寺。

汪露曦从踏进公园的那一刻就开始哼歌了——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白塔,绿树红墙,确实就和小时候音乐书里的插画一样嘛。美中不足的是,人太多了,他们已经为了躲避高峰而选择早上出行了,却还是险些被人群淹没。已经有几个举着小旗的导游带着旅行团进去了。

汪露曦之前报的那个团时间还是太短,没有涵盖这里,不过没关系,她现在有了私人导游。

厚脸皮,呲牙笑,走上前,她拍拍袁北的肩:“袁导?现在呢?该往哪走啊?”

反正都是环湖,无非是两个方向选一个。

两个人在原地站定。袁北放下手机,轻扬下巴,示意刚刚人群涌过的方向:“西边景点多。”

静心斋、西天梵境、快雪堂、还有非常著名的九龙壁都在西侧,这也是大多数游客入园以后选择的路线。

“很熟嘛袁导。你常来吗?”

“还行。”袁北说,“去年有朋友到北京玩,给他带过路。”

“怪不得,”汪露曦扯扯嘴角,“我还以为你昨晚临时补课了。比上次去天坛的讲解强多啦!”

这阴阳怪气的夸赞,袁北假装没听到。

“那小时候呢?你小时候不来这里玩吗?我还以为你从小在这长大,这些景点都已经逛吐了呢。”

“也来......”袁北似乎不想接这话茬,他左右环顾一圈,然后“拎”着汪露曦,往东边走,“反方向吧。”

以防西侧游客太多,一会儿有人要拍照,镜头里全是脑袋,怕是会失望。

“嘿,袁北,我们划船吧!”

汪露曦瞧见湖边还有码头,有电瓶船和脚踏船。湖面已经有舟泛起,远远望去,彩色船篷缓慢移动,相交,错开。

袁北点点头,往码头售票处走。

中国人的口头禅,横竖来都来了,玩到尽兴当然最好,他不做那扫兴的人,可下一秒,又被人喊住,汪露曦倏地抓住了他衣摆,摇了摇:“算了算了,我又不想玩了。”

“?”

袁北发觉自己好像正在慢慢习惯汪露曦想一出是一出的脑回路,但偶尔,还是会被她突如其来的三下两下搞到无语。他问:“怎么了?”

“没怎么啊,怕水呗。”

怕水?

袁北心说这姑娘怕是忘了自己微信头像就是在海边踩水的自拍。

......

汪露曦假装没看见袁北的诧异。

她才不会告诉袁北,是因为她刚刚观察到上船要穿黄色的救生衣,鼓鼓的,真的好丑,不想在袁北面前丢脸,还有,她今天还化了点妆来着,划完船,妆怕是要花掉......不过话说,袁北瞧出她今天有哪里不一样吗?

沿着湖边往前。

两人步速都很慢。

相较之下,袁北要更慢一些。游客少的地方,他们会并排走,但若拥挤,则会一前一后,袁北会很自觉地落下两步,似乎已经习惯了跟在她身后,不会太远。汪露曦只要回头,必定一眼看见他。

当然了,他出挑,人群中瞩目,这也是原因之一。

汪露曦这样想着,再于拥挤人潮里与袁北目光相接时,心里就忽然有点小雀跃。

周围吵,他不作声,只以眼神询问她,怎么了?

汪露曦笑了笑,转过了头,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胸口。

......

湖边一阵扑腾声。

是水花泛起的响动。

有游客在惊呼,似乎是有什么鸟,贴着湖飞过,最后擦着水面踩刹车,优雅降落,几只,凫在湖中央。

羽毛是暗中带着彩,好像油汪汪的金属色,阳光一照,特别显眼。

汪露曦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她怕袁北没看着,所以猛地抓住袁北的胳膊,指着湖面:“鸳鸯!”

“......”袁北无言,“那是鸭子。”

“就是鸳鸯!”

“鸭子,绿头鸭。”

“鸳鸯!”

“......”

鸳鸯这么大个儿?脑袋还绿油油?

袁北不争辩,他示意汪露曦:“你去问问别人。”

问就问,汪露曦社牛,正好见旁边站了个老大爷,正甩胳膊锻炼呢,她十分踊跃地跑了过去。从袁北的视角看,汪露曦很礼貌地打断,然后指着湖提问,不知老大爷说了什么,小姑娘再回来时,面色如常,理直气壮。

“就是鸳鸯,大鸳鸯,感情和谐,所以吃胖了呗,你管那么多呢你。”

袁北没忍住,大笑着推她往前:“你大可以说它是野鸡,丹顶鹤,或是企鹅。随你。”

带她挤出人群。

路过画舫斋,再一路往南,经过公园南门,到了团城。

大多数游客会选择登琼华岛,在岛上参观完寺庙和景点,可以乘大摆渡船横穿,直接到西侧的五龙亭,会省□□力和时间,所以袁北叫住了汪露曦。

“你累吗?”

“不累,”袁北说,“你不是要拍白塔么?”

汪露曦说过了,湖中央的白塔,是她此行北海公园的主要目的,它值得亲临,近距离,细细欣赏。

毕竟,这可是北海的白塔。

“不去啦,远观比近看更好看,有一个绝佳机位,我查攻略查到的,等下带你去。”汪露曦说。

袁北今天也算是见识了汪露曦旅途中拍照留念的流程。

她刚刚已经端着拍立得拍了不少景儿了,但并不拘泥于景点本身,取景角度时常令袁北感到意外,就比如,她刚刚没有拍湖面,没有拍远处绿树掩映下的红墙与石雕,没有拍岛上最著名的“琼岛春阴”石碑......这些游客聚集的地方,汪露曦通通匆忙略过了,反倒是对着那两只野鸭,咔嚓来上一张。

袁北不大理解,北海的鸭子有什么特别么?进了全聚德或便宜坊,倒是会涨涨身价。

“以后我再看到这两只鸳......鸭子的照片,就会想起你,想起今天我们出来玩,这很有意义啊!”汪露曦自有一番逻辑,“那些石碑,红墙,湖,和我没有关系,但这两只鸭子,和我有关系。你懂吗?”

“可它们还是两只鸭子。”

“......袁北你对浪漫过敏是不是!”汪露曦被气着了,“是鸭子,也不是鸭子......算了,懒得理你。喝水吗?”

她打开包,掰了两瓶娃哈哈。

“......”袁北是犹豫过的,犹豫过后,还是接了。

俩人就站在树荫底下,双双沉默,各自解决了一瓶AD钙,汪露曦喝得快,吸管吸得哗啦哗啦响。

可能吧。

袁北想,他不仅抵触所谓的浪漫,而且对一切虚无的仪式感、转瞬即逝的事物都有抗拒,甚至是反感。

汪露曦给他下的几个定论:低需求,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如今有加了一个对浪漫过敏。哪一条也不算冤枉他。

一个庸俗的悲观人士,一个被现实主义和犬儒主义双双鄙视的虚无主义者,时常会怀疑生活本身的意义,却又因不想被人说矫情,装文艺,而不得不伪装得积极又上进。

不想被思考裹挟,最好的方式就是放弃思考。

反正人的一生那么短,谁能拍着胸脯说自己活明白了?

袁北忽然想起发小说他的话:“袁北你知道你为什么一直单身么?因为老天有眼,哪个姑娘要是跟了你,可是倒了霉了。”

负能量会传染。

想到这里的时候,刚好听见汪露曦喊他:“袁北袁北!你快过来!”

......

收了思绪走过去,发现汪露曦站在快雪堂门口,抬头望。

快雪堂是也是北海公园景点之一,从前是皇帝行宫,皇家三进院落,如今是书法博物馆,可供参观。进门第一块刻碑汪露曦就看不懂了,而且没瞧见标注,袁北走到她身边站定,瞄了一眼,是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

“你蒙我的吧袁导?”汪露曦讶异,讶异完又笑,“我没指望你真的懂啊,我可以去找人问问的。”

袁北这会儿仿佛又恢复了那副烧包样,他居高临下,睨着汪露曦:“那你看谁顺眼问去吧,别跟着我啊。”

就跟。

汪露曦背着包,屁颠屁颠跟在袁北后头。

恰逢这几天有特展,且免费,参观的游客非常多,汪露曦借此机会发现了袁北的技能点——他好像很懂书画。

不是好像,是确定,是非常。

至少那些挂在展览里的书法作品,汪露曦是看不懂的,漂亮是漂亮,她不知写的是什么,但袁北可以给她解答,极尽详细。

“小时候,我爷爷说我性格不好,逼我练书法。”袁北说。

汪露曦觉得这句话信息量很大,她想问问,性格不好,是怎么个不好呢?但人太多了,来不及细盘。她只是有些疑惑,至少到现在为止,她眼中的袁北全是优点。

这话可就没法说出口了。一是不好意思,二是怕他飘。

“这个,这个我认得,”汪露曦在人群中一把拽住袁北的手腕,下一霎又觉不合适,赶紧松开了,“......这个,滕王阁序,是吧。”

......还等着被夸呢。

可一转眼,人都走了。

袁北没有在那些字画之中久待,有点憋闷,或许是太过拥挤。

绕过九龙壁,汪露曦要打卡的最后一处景点是西天梵境,也叫大西天,是明代的喇嘛庙。

汪露曦觉得这名字很好听,有宗教色彩,很像神话中的地名。这里最负盛名的是巨大的琉璃牌楼,工艺奢华又精细,乾隆皇帝御笔,牌楼上方南面书写“华藏界”,北面“须弥春”。

汪露曦没有宗教信仰,涉及到寺庙,很多东西不懂,但没关系,有袁导嘛。

袁北和她解释起“须弥山”的概念,人们用须弥比喻巨大,用芥子形容微小,所谓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听上去很玄妙,又很有哲学意味。

汪露曦今天是个好学生。

在袁北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在认真听讲,等说完了,她把自己的手机放回书包侧边,然后朝袁北伸出手:“你的手机借我用用?感觉没记住呢,要再查一下。我手机没多少电了,一会儿出去借个充电宝。”

袁北不疑有他,把手机递过去。

片刻后,还回来。

汪露曦好像心情忽然大好。

她再次抓住袁北的手腕,这次久了些。

男人的骨骼,终究是有些微差别,她能够感觉到手心里他的腕骨,冷硬的,凸出的,明朗的。

她拽着袁北快步跑了几步,来到那琉璃牌楼的北面,后退,再后退,然后松开了手。

汪露曦指着那牌楼中间,精雕细琢的拱形门:“你看!”

透过那小小的拱门,恰好,能看见北海一角,而北海中央的白塔就那么不偏不倚,出现在拱门正中央。

像是一个画框,框着它,拱门之内,视线被遮严,但在那拱门之外,藏着宽阔风景。

红墙,碧水,白玉栏杆。

越过湖边垂柳,蓝色天际似要降落,一切遥遥在望。

那是北海。

那是北海的白塔。

这就是汪露曦提前做攻略找到的,白塔的最佳拍摄角度,甚至刚好能将牌楼上的字揽入画面中,仿佛通过狭路,觅得另一番广阔天地。

汪露曦深深呼吸,然后举起了拍立得。

这是属于今天的“时刻”。

......

“袁北。”

袁北站在她身侧,没有作声。

“袁北!”

“说。”

“你个骗子,还带朋友来呢,我刚看你手机了,浏览记录都没删,昨晚现补的课吧?”

汪露曦嗤嗤笑着,闭上了眼睛。

周围游客真不少。

但她不在意,与白塔同在一片风景里,这太珍贵了,她要闭上眼睛好好感受,旁人的眼光,无所谓。

不仅如此,她还邀请袁北一起。

于是。

在熙攘的游客之间,在热辣的太阳底下,俩人跟傻子似的并排站着,闭着眼睛,静静听着周围喁喁人声。

汪露曦还想抓袁北手腕来着,但没抹得开面儿。

“别动,陪我站十分钟。”她说。

“不嫌晒了?”

“晒嘛,反正也没你白,我放弃了。”

湖面有风拂过来,凉凉的,好像一层柔软的纱,在脸上轻轻扫过,又消失了。

汪露曦沉默着,忍住了想说话的冲动,她很不想打搅这一刻,两个人,难得的、产生共鸣的时刻。

或许吧?或许是有共鸣吧?

就好比她刚刚看到《滕王阁序》的那一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

再好比,须弥之中,难得一隅。

天地这样大,一个人,或是一个瞬间。

汪露曦再一次闻到了袁北身上的气息,青草,露水,大雨,或是树冠......管它是什么呢,总之,被风送到了她的鼻子里。

她想,不论过了多久,她都会记得这个味道,记得这一天,记得袁北,记得这一刻。

“袁北?”

“嗯。”

“你用什么香水啊?”

“......”

“别误会,很好闻,就是好奇。”

袁北淡淡地:“你好奇的玩意儿真不少。”

“害,你还不了解我。”汪露曦笑着。

她仍闭目,仰头,感受风,所以并不知晓,袁北先她一步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她的侧脸。

被风悠起的刘海儿,纤细的睫毛,翘起的鼻尖,还有鼻尖上挂着的一滴汗。

袁北终于看到汪露曦化妆的痕迹了。

因为观察到粉底被汗浸湿了一小块。

很久,很久。

汪露曦仍闭着眼,听见一声笑,于是皱了眉,指责袁北:“笑什么,你严肃点!”

不懂珍惜!

“......”

汪露曦满意了,深深吸气,缓缓吐出。

水还在荡,风还在续。

她只觉自在,却无法探得袁北心中所想,更加无从得知,此时的她,连同白塔,一起被袁北记下了。

这一天,这一刻。

北海北。

人间世,须弥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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