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单发出去了,谣言也散播出去了,即使没有身处其中,虞周仍然能从一张张前来投奔的脸上感受到风暴正在酝酿。
但是他们最近真的很无聊……
盱台拿下来了,不费吹灰之力,精心仿制的东海郡的令符加上张良范增刻意谋划,那个可怜的县令直到看见龙且还以为是郡守派来的援兵,大大方方的把人领进了城,然后……没有然后了。
项籍很想抢这一功来着,但是他的重瞳太明显,只能让看上去更加憨厚的小胖子出面冒充秦军,他也确实憨厚,事后帮着县令求情放了那人一马,县令还是县令,不过从大秦县令变成了大楚县尹,好像没什么差别。
没怎么费劲连克三座城池,对比一下之前隐忍蛰伏的十年时间,那种感觉就像是看见一个石锁想要举起来,束腰、吸气、搓掌、蓄力之后,一搭手才发现这玩意的重量跟柳絮一般,差点闪个跟头。
所以虞周根本不用刻意观察就能发现,他的兄弟们、同袍们、部下们有一种轻慢敌人的情绪正在漫延,这很不好。
养狗用肉,养人用钱,但是想要养出一支精兵就没那么容易了,钱粮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需要经常拿血去喂,否则的话,等他们从悍卒变骄兵,从骄兵变娇兵,再想矫正过来就得先拿自己人的鲜血祭奠了。
当然了,这些都是一般军士,如果对于可以自律的佼佼者来说,没有人愿意跟随一位抢不到战机的军主,更不愿隶属一支数战无功的部曲,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们同样需要鲜血,不过不是用鲜血磨砺自己,而是以鲜血铸就战功激励战心,比如雷烈手底下那帮野小子都是这类型……
总而言之,虞周得让这群心浮气躁的部下重新安定下来,不能轻慢敌人,还得觉得以后更有盼头,毕竟四处笼络来这么多人之后未经历大战,凝聚力有些不足。
办法很简单,还是打,也可以叫做演习,却很有效,特别是看到他们每天累的半死不活倒头就睡,虞周安心很多。
精力通过发泄变成肌肉,总比闲下来之后胡琢磨强多了,记得上一位这么干的还是王翦,那位名将用这个办法硬生生保存士气一年之久,拖垮了项燕和他麾下数十万楚军,一举奠定胜负。
只不过总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有些没劲,当某一次正在演习的校场不知有心还是无心飞出一支无头箭,偏偏这支箭好死不死正中场外观战的连封,“战事”终于升级了。
跟弓手营比射箭、跟材士营玩肉搏、跟骑兵相较马术,甚至显得没事调丶教下新兵或者摸一摸项籍贴身戟卫的老虎胡须,虞周所部愣是活得像鲶鱼一样,把整个楚营搅动的上下不安,提起来人人咬牙切齿面目扭曲。
不管其他部曲怎么看待,他们这么干的结果还不错,且不说战斗能力有没有提升,一起干点出格的事儿总是最快拉近关系的方式,刚过半个月,虞周就能察觉部下们成为“楚营刺儿头”之后团结了许多。
更别说将楚军颓慢之气一扫而清,此举更是功大于过了!
范增不这么想,也许是为了平息一下众怨,也许是老头跟他作对已成习惯,借着某一次虞周下手有点重的机会,军法的绳套又向他的脖颈勒下来了……
“范老,这次不至于吧?我也没干多离谱的事情啊,就不能饶过这一回吗?”
范增抬起眼皮斜着眼道:“还不离谱?小子,你满军营里打听打听,现在谁提起你来不是咬牙切齿的?
老夫这次罚你,那是为了你好!”
虞周一拱手:“连封在新军营不是也被人记恨嘛,都一个道理,我这是练兵呢!”
“练兵?练兵你能把人的胳膊给打折了?要是都这么练将来谁上战场?”
虞周心说项籍不小心弄折的家伙没有十个也八个了,怎么不见老家伙蹦出来说道?
可他嘴上不能这么回,只得正色道:“范老,须知练兵之时多流汗,疆场之上才能少流血,小子自认手段不算偏激,两万兵卒只有这一个例外,您不能否认楚军最近活络了许多吧?”
范增沉默不语,因为虞周说的确实有道理。
别说在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了,就算和平年代的后世,军队训练照样会有极底比率的死亡名额被默认,何况这次失手根本不算什么损失?
“算了……你回去吧……
等等!从明天起,演习可以继续,但是再有失手伤人者,必须去戍守城门作为惩罚,汤药费自理!”
“好!没问题!”
只要不降职,怎么样都说得过去,虞周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养出来的部下再度被人瓜分。
“你小子也不能例外,明天就去城门戍守!”
“……”
……
守城门也有守城门的好,比如看电视的时候会发现有很多桥段都是在城门发生的,比如门卒索要钱物欺压良善,然后被某个大侠一把按在地上摩擦,又比如某个忠良全家遇害被迫亡命天涯,遇到关隘就会上演或贿赂或闯关的各种惊险刺激……
可惜这些虞周都没有遇到,倒是一群无良伙伴组着团嘻嘻哈哈来看热闹的样子格外气人,让他恨不得照着每张脸上留个鞋印。
走马观花一般看过之后,更气人的来了,以樊哙为首的一伙兵头子干脆占住离城门最近的酒肆,一边痛饮一边看着虞周抱剑的糗样,时不时的遥相举杯。
娘的,这该死的屯长衣服跟普通戍卒没多少差别,被他们一起哄,很多不明所以的百姓路过之时也会刻意驻足,小心谨慎的看一眼这个门丁有何不同。
有幸灾乐祸的,就有宅心仁厚的,龙且难得的独自一人出现在城门口,只用几样吃食就把这种不算惩罚的惩罚行为变得不伦不类,两人边吃边盯人的模样,像极了吃瓜群众无所事事刚好溜达到这里。
“你怎么不去陪着栗子,跑来我这里干嘛?”
“天天围着打转,其实也挺没劲的,我觉得你弄那个演习的思路挺对,人呐,活着就得折腾折腾,要不然连自己变懒了都不知道。”
虞周在他脑门摸了一把:“你才多大啊就说这话,受什么刺激了?演兵战绩不好?”
龙且摇了摇头,叹气道:“我觉得自从蒙亦走了以后,栗子……她的心思也活络了,总想着借兵复代兴赵,一天念叨好几遍,根本变了个人。”
男女之间的事情最麻烦,尘埃落定之前帮着哪边说话都容易得罪人,哪怕他跟龙且好的穿一条裤子,要是今天说些什么,改天他们又如胶似漆了,这就是自授其柄。
“你想不想复赵?”
“我是楚人复什么赵啊,有毛病啊我。”
“这不就得了,你干脆一推六二五,全推给羽哥不就完了?兵权都在他手里,借不借也是他说了算。”
“谁要借兵啊?”
话音刚落,项籍踱着步子有些懒洋洋的过来了,搭眼一看,只见他一身轻便衣服发髻随意挽在脑后,背上罩着个斗笠脚上细心换了鞋,只看这身装扮完全不似军将模样。
问题是……
他还单用右手提溜着一头野猪,那种拎东西方式,让虞周隐隐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用网兜装着足球就是这样,边走边甩时不常踢上两脚……
那头猪也被项籍拽着一条腿无意之中抡成了大风车,无人敢靠近。
“羽哥,你先放下,有话好好说。”
项籍看了一眼手上,不好意思的笑笑:“盱台多产鱼虾,我最近吃够了,想换换口味。”
说完之后,他将野猪往腋下一夹,虞周正好看到它的眼珠还在前后左右瞎转,明显晕了头还没回神。
落到霸王手里,真特么作孽……
“我还以为你要用这玩意打我呢。”
“我打你干嘛?对了,你们刚才所说借兵是怎么回事?”
龙且低下头,吭哧吭哧好几次之后,低声道:“是赵善……项大哥你别往心上去,我不同意,她总念叨……”
项籍眉毛一挑:“借兵?复赵?”
“项大哥没事儿,我去回了她,你不用担心!”
哪知项籍的关注点跟龙且根本不同:“好啊,若她嫁你为妻,借多少兵项某也满足你们。”
要按虞周面对范增的思路,肯定会以为项籍这话说明他拎得清,正在提醒龙且女子再近也是外家。
可是只从“借多少都行”这句就能看出,项籍根本没想那么多,他想帮着兄弟拿下那婆娘呢。
龙且听完一愣,哆嗦着嘴唇不知说什么是好了,兵是家底儿,也是项氏复仇的希望,可是项籍说给就给毫不含糊,这说明什么?
说明眼前之人重于那些身外之物,说明兄弟袍泽的情义在他心中份量甚至可以与国仇相比较。
可是项籍越如此说,龙且越不能答应,暗暗攥了一会儿拳头,他整个人忽然放松下来:“项大哥,这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情,你让我仔细考虑考虑,在此之前别催我们,成吗?”
项籍不耐烦的一撇嘴:“外长里短的真是麻烦,你就不能像个大丈夫一样给句痛痛快快的话吗?
算了,你们自己想去吧,我再不提了。”
“多谢项大哥成全。”
龙且抱着拳头致谢,虞周却从他的目光中读出恳求之意,不是求项籍,而是求自己千万不要把项籍之前的话对外说出去。
虞周作出个“赵善呢”的口型,龙且重重摇头。
这就明白了,小胖子心中已有决意,那就是拖,要么拖到她忘记,要么拖成情殇……
项籍随即扭过头:“子期,我今日猎了这头野猪,咱们找个地方好好喝几坛去,快别在此守门了。”
哪想虞周也不遂他的意:“羽哥,守门这事儿我干的高兴,换了值守再去痛饮也不迟。”
这次轮到项籍摸虞周额头了:“说的什么胡话,哪有高兴风吹日晒守着城门的,你真想吃点苦头,咱们校场上较量一番就是了!”
“……”
要说较量?虞周不爱去讨没趣,但是他说心甘情愿守门也不是虚言。
这事儿看上去是个形式,但是归根结底却是由一个普通军士受伤所致,范增不分里外的行径只透露出一点,就是老头对于军纪越来越看重,虽然他总是拿自己当人样子挺让人不爽的……
一支军队的灵魂是什么?英勇善战?无所畏惧?死不旋踵?这些都需要一个根本,那就是铁一般的军纪,抛开不拿一针一线、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粮的例子不说,只看当今秦军能够驰骋于天下,何尝不是军纪严明之功呢?
行伍严整相互监督,逃一人四人皆罪,亡一个全伍奋发,一套赏罚分明的军律固然无情,偏偏能将整支军队的潜力全部挖掘出来。
当初从范增营帐领罚出来,虞周还有些不明白,还自己琢磨其中深意,可是见到嬉皮笑脸的张良之后,他深知这位子房师兄被带坏了……
这事儿必定是他们俩一块儿定的谋!
也对,自己能够发现楚军不好的苗头,两位军师也能发现,自己想用演习的方式将其化于无形,他们就选择趁机严肃军纪进行约束,娘的,就苦了老子一个!
回过神来,虞周刚想说话,城门之外忽然略过几骑,飞驰之时背上靠旗迎风疾舞,所有人见之连忙躲避,生怕耽误了他们行程。
项籍眯着眼睛,随意丢开野猪之后双手有些抖,这是羽檄令兵,没有大事不会如此霸道赶路的,看他们风尘仆仆的样子,发生了什么事?
有战事?太好了!
看到项籍赶上前去摆出一副母亲迎接婴孩的架势,虞周大惊:他要干什么,不会直接连人带马抱停下来吧?没事儿别折腾了!
飞快打过几个旗语之后,将要入城的骑兵分出两个人,一边减速一边赶过来,剩下的几骑就像没看见他们一样窜进城门,各自分散而去了。
“拜见项将军!”
“何事动用羽檄?!”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同时说道:“回将军,蕲地陈涉吴广再度兴兵,已经攻下蕲县,他们打出扶苏公子与故上将军名号,立誓反秦了!”
项籍听完喜恼参半:“借用大父之名?真是笑话!难道项某传示天下的檄文他们没看到吗?”
“这……属下不知。”
“哼,既然都是反秦,见了面再好好说道,一伙逃夫都能成事,看来大秦真的要完了!”
“为项将军贺!为大楚贺!”
“项将军,属下还探听到,二家主也在下相征得一支乡族之军,此时已经拿下县城,还有齐地、魏地皆不安稳,砀山有名唤刘季者同样自立!”
“哈哈哈,叔父果然宝刀未老,项籍之前小觑矣!志同道合者越来越多,暴秦灭亡之日近矣!”
就在那两个羽檄令兵对着项籍前呼后拥的时候,龙且皱眉道:“刘季?这个名字怎么那么耳熟?
咦!我想起来了!他不是樊胖子的同乡嘛!子期还派人救济过,是不是啊?子期?子期?你怎么了?”
“别叫我……全特么乱套了,我脑子更乱……大爷的!跟咱们之前发的传单没关系吧?
……
这特么什么事儿!”
项籍整个人焕发出不一样的神采:“回营!都回营!
天下皆反,哈哈哈,秦的报应来了!项某好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