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婉蕴只觉四下忽然安静了许多,才下意识转头看去。
“太子爷?”她惊喜道,“你回来了?”
宫里布贵人兆佳氏生的五公主上月受封了和硕端静公主,被赐婚给蒙古喀喇沁部杜棱郡王次子乌梁罕氏噶尔臧。
胤礽前日被康熙叫去送公主出嫁,一直送到古北口才回来,因此这几日都不在家,方才也是刚去乾清宫复命就过来了。
蒙古喀喇沁部是蒙古诸部中备受恩遇的部落之一,去年征讨噶尔丹时,更是发兵协助裕亲王在乌兰布通大败噶尔丹。再加上喀喇沁部是蒙古诸部中距离京城最近的,用和亲延续喀喇沁部对大清的忠心便显得极为重要。
一位公主,也是对喀喇沁部去岁反击葛尓丹、巩固边防的最高嘉奖。
让太子送三公主出嫁,是康熙给这个端庄文静的女儿的恩典和脸面,也是为了做给蒙古喀喇沁部的人看,让他们不许怠慢公主。
但胤礽这一路并不好受。
路上走了几天,三公主就在马车里哭了几天,最后临了要分别时,三公主一袭华丽的嫁衣,哭着求他:“二哥,我这辈子再回不来了,这块玉佩是皇阿玛封我做和硕公主时赐下的,求您帮我带回去给额娘,也让她留个念想。”
胤礽接过那枚同心平安扣的玉佩,沉默地望着侍卫们护送着三公主越过山关,消失在那黄沙漫卷的大漠尽头。
他回到乾清宫向康熙复命,布贵人也在,她穿得很鲜亮喜庆,笑意盈盈地谢太子,似乎真的对很高兴女儿出嫁一般:“能得太子爷一路看顾,是公主的体面和福气,妾身在此谢过太子爷。”
随后又亲手奉茶谢康熙:“婢妾更要谢皇上,还专门特意为公主修建了府邸,事事安排得如此妥帖,婢妾相较之下,真是个不称职的额娘,都没能为公主做什么。”
康熙听了自然舒服,很欣慰地拍了拍布贵人的手:“你是个识大体的”,还让梁九功去库房取苏州新贡的锦缎赏布贵人。
布贵人谢了恩,便低头告退了。
胤礽便也扯起笑脸,仔细地跟着与康熙说了这一路平安顺利,三妹妹十分感恩戴德,临别前多次叩谢皇恩。
康熙听了点点头,叹道:“你三妹妹一向听话懂事,不枉费朕疼她。”
对于康熙而言,和亲这事没法子,但他给爱女选了离京城最近的蒙古部落,还花了大笔银子修建了公主府,甚至破例陪嫁了五十名侍卫,已尽了全力。
正好有大臣觐见,康熙便摆了摆手,胤礽趁机脱身。
谁知出了乾清宫,走到东二宫巷,便见布贵人带着宫女等在路边。
胤礽见了便知她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她想知道女儿的真实境况,但胤礽对上布贵人那发红的眼眶,却仍说不出口实话,只好先掏出那枚玉佩,轻声宽慰地说道:“三妹妹说她嫁的近,以后会常常派人写信回来的。那噶尔臧在木兰行围时我见过一面,生得高大,却是个知礼的,请布额娘不要担心。”
布贵人捧着玉佩潸然泪下,向胤礽深深蹲了个福,才带着宫女离开。
胤礽望着她孤寂的背影不由长叹一声。
回了毓庆宫,他便很想很想见到小格格,在淳本殿换了衣裳就直奔后罩房,见到阿婉和女儿那一霎那,他这几日沉闷的心绪终于尽数散去。
“嗯,回来了。”胤礽接过小格格,单手抱在怀里颠了颠,这孩子皮得很,抓住他另一只手上的玉扳指不放,还用小手指在那儿抠。
胤礽与女儿贴了贴,便道:“我想了个名字给她,就叫额林珠好不好?”
康熙不会给孙女取名,胤礽可以自己取,但他从孩子出生到现在七八个月了,想了大半年都觉得不合适,方才见女儿坐在阳光里笑,正纯净得犹如佛子一般,他心头便冒出了这个名字。
额林珠在满语里特指“佛头珠”,是珍宝之宝,也意为“不离手的宝贝”。
胤礽也希望女儿长留身边,不要离开。
“额林珠,额林珠。”程婉蕴笑着念了两遍,拿手指戳戳女儿的胖脸蛋:“额林珠,真好听,以后你就有名字啦!”
两人逗闺女玩了半个时辰,程婉蕴正张罗着让下头摆饭,却听何保忠忽然进来在太子爷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
太子爷回了句知道了,便歉意地看向她:“又不能陪你吃饭了,也不用给我留菜,今儿只怕要在乾清宫住。”
程婉蕴还能说啥,只能说康师傅也太黏儿子了吧!
太子爷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把程婉蕴的胃口也带没了,她举着筷子对着满桌自己往常爱吃的菜发愁,勉强挟了两筷子,刚入口,就见被她派出去侯了一日消息的添金进来了,跪下来艰难地向程婉蕴报来个坏消息:“格格,程家二姑娘撂牌子已出宫了,三姑娘留了牌子……”
早上宋格格还使人来说都安排好了,东西也送到了,怎么还是……程婉蕴只觉胃部一阵翻腾,把刚吃下去的菜全吐了。
青杏碧桃吓了半死,连忙让人拿水和调和脾胃的药丸来。
“没事,只是一时难受。”程婉蕴把她们摁住了,只喝了一口水漱口,叹了口气。
原本程家这样的家世,有她在宫里了,两个妹妹进宫的可能性就不大。所以她一番布置,也是以防万一罢了,并没想着要给太子爷说,谁知竟然没躲过初选!那她只能赶在复选之前和太子爷通个气了。原本程婉蕴真是不想为了这种没影的事张这个口的,毕竟太子爷在后宫里与钮祜禄贵妃、四妃似乎都不亲近,或许也不敢多亲近吧。何况,现在内务府又换了人当家,太子爷如今一举一动都在皇上眼皮子底下,甚为艰难。
也不知哪里出了岔子,婉荷初选还是被留下了。这可大大出乎程婉蕴的意料,她原以为就算万一的万一要进宫,也是婉燕可能性大些。太奇怪了,这里头是不是有别的什么手脚?
程婉蕴神色沉重,总感觉这里头有别的事掺杂着,说不定就是因为她这个毓庆宫小格格的缘故呢,有人想借程家讨好太子?但为了这把程家女儿弄进宫里是什么意思?真是为了结交不是结仇吧?程婉蕴有时候还是很想不通这时代的人的脑回路。
碧桃又拿来蜂蜜水给她甜甜嘴,刚吐了容易嘴里发苦,程婉蕴喝了半杯却怪道:“怎么感觉有些酸?”
“怎么会……”碧桃闻言懵了,格格入口的东西她们这些做下人的都会先尝过,刚刚她另外倒了一杯,喝的时候很甜啊!
倒是青杏蓦然醒过神来,连忙去翻记程婉蕴小日子的册子,发现小日子素来很准时的程婉蕴已推迟了大半个月,惊喜道:“格格……”
程婉蕴心头也跟着一跳。
不会吧……她这个身子难不成是个易孕体质???
第50章谋定
或许是因为生过一次,二胎的突然降临让程婉蕴没有惊慌太久,虽然想起当初生娃的痛多少有些心颤肝抖,但她还没荒唐到想打胎流产之类的。
额林珠已经九个多月,她身子早已恢复如初可以随意打架,这隔三差五就跟太子爷打架一次,不中都很难啊!
唉,可太子爷过来,又不能把太子爷往外头推,那不成大傻子了么?何况,皮肉可口,咳,她也甚是沉迷……
她隐隐有些心理准备,因此镇定地否了高兴过头的青杏、碧桃去请太医的决定。
“日子还短,太医不一定能把得出来,”程婉蕴让她们俩在外一切如常,“什么都等太子爷回来再说……”
程婉蕴不知为何,一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萦绕心头。
有关遴选太子妃的传言、婉荷留在宫中等候复选以及毓庆宫里有关李侧福晋的一些小事,组合起来都让她有种风雨欲来的担忧。
凌嬷嬷出宫后,宫里各处的总管都换了一批,唐格格领了新差事,专门打理新建好的院子,近来忙得很起劲,最近都只能抽空过来说八卦了。程婉蕴这里也还好,一切如旧,没受什么影响,但李侧福晋那头却开始屡屡碰壁。
三宝昨个照例来玩,就无意间提及,李氏跟膳房额外要的什么点心,迟了有半个时辰才送,但也不能说怠慢,因为昨个太子爷有客,膳房掌勺太监都紧着前头,不得空也正常。
还有一回,唐格格来说的小八卦,说是李侧福晋前阵子让人送去浣衣局缝补浆洗的氅衣袖口开了线,但现在内务府总管大臣又不是毓庆宫的人,浣衣局说来时便是这样的,送衣的小宫女百口莫辩,为这点小事大吵大闹只会丢自己的脸,李氏只好吞了这口气。
另外,太子爷去送三公主出嫁不在家的那几天,期间下过一次雨,李氏身边的亲信太监办差雨天脚滑摔了一跤,耻骨摔裂了,在床上躺到现在都还起不来身。
内务府很快重新拨了个太监过来伺候,但李氏却闲放着,也不用。
还有……小阿哥咳嗽不好,李氏被太子爷很严厉地训斥了。
总之,李侧福晋最近犯太岁,事事不顺。
程婉蕴在宫里呆久了,也学会从这些看似不相干的蛛丝马迹里发现“华点”了。
借着凌嬷嬷出宫新旧“领导”交接的时机,毓庆宫的各房总管全被清洗了一遍,但后院女眷是李氏代管,这动作总觉着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然后李氏身边得力、亲近的人也发生意外被撤换。
就针对性挺明显的。
李氏在毓庆宫不说根深蒂固,但也经营了那么多年,何况程婉蕴一直觉得李氏是很有手腕的人,但这次她吃了那么多亏却一声不吭,是在酝酿大招,还是她知道是谁对她不满而不敢反抗?
就让人细思极恐啊!
她好想变回当年那个刚进宫傻呵呵的自己,有时候看得太清楚,反而徒增烦恼。程婉蕴抚着肚子暗暗叹了口气,虽然距离上次生产才八个多月,但她竟然有些庆幸自己这二宝怀得正是时候,到时若真有什么大事发生,她就可以捧着肚子关门养胎。
不得不说,程婉蕴身上是有点玄学在的。
她直觉特别准。
乌云翻卷,闷了好几日的天终于又要降下大雨。
豆大的雨滴落到胤礽肩头时,他正好在乾清宫门前下轿,一眼便瞥见殿前檐廊下,梁九功亲自在门口等他,胤礽不由微微蹙眉,连忙加快脚步。
“太子爷。”梁九功躬身走上前来,眉目慈和,“皇上在西暖阁等您。”
那里是康熙读书写字的书房,看来这么急叫他过来不是国事。
他点了点头,进了大殿沿着西面回廊走去,梁九功陪侍在身侧,忽然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八月十五那日,看完汉军正白旗,万岁爷翻看了许久秀女花名册。”
胤礽脚步一顿,心下千回百转,面上却没漏出来半分,只是略一颔首示意知道了。
梁九功之后再未发一言。
胤礽怀着一个难以置信的揣测进了西暖阁。
西暖阁里摆着当初胤礽特意学着阿婉库房打的大书架,康熙正坐在那巨大的书架前,一手拿着卷饼吃,一手在看书,听见他的脚步声才抬起头来,指了指下首的椅子,笑道:“保成来了,坐,用膳了么?”
胤礽打了千坐下,羞赧道:“回皇阿玛,还没呢。”
“梁九功,让膳房再进一盘卷饼。”康熙心情不错,还打趣他,“你的那个格格程氏,没别的好处,倒是在填饱五脏庙上头有些天分。”
“她心思单纯,听说儿子不爱吃东西,便想着法子调理儿子的毛病,”胤礽含笑道,“正好她这样的身份,本本分分的才好。”
“嗯,你说的是。”膳房进上刚烙好的卷饼,康熙将盘子挪到他眼前,温和道,“先吃吧,朕用了两个已经饱了。”
胤礽便也吃了两个,但因为提着心,他全是囫囵吞下,根本没吃出味儿来。
等他吃饱漱完口,康熙才状似无意地将一本花名册递给他:“今早荣妃、宜妃相邀过来催朕,让朕抽个空把老三、老五的婚事定了,朕瞧过了,都是名门闺秀,连同老四的福晋一块儿,预备过两日就下旨指婚。”
胤礽接过那名册,翻看了里头被圈起来的几个人名与出身,与传言分毫不差,看来这些消息都是康熙有意漏出去的。
“既然你几个弟弟婚事都定了,没有做兄长还没着落的道理。”康熙取过帕子擦了擦手,慢慢地说,“朕前几年就有了属意的几家闺秀,只是你的福晋与其他兄弟的不同,以后是要母仪天下的,她的德言容功都要按照皇后的标准来选,要十二分的贤淑恭孝才行,朕派人仔细打听了几年,最后挑来挑去,能瞧上的就也就只有一个……”
康熙又从书桌上翻出另一本花名册,封皮上赫然写着“汉军正白旗”。
“皇阿玛选的,自然是好的。”胤礽笑着强装镇定,但伸手接过那花名册的一霎,指尖还是不由颤抖了一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子都听皇阿玛的。”
康熙却摆摆手:“你先瞧瞧。”
胤礽掀开了册子里折了角的那一页,一个被御笔朱砂圈中的名字映入眼帘:“石箬姄,汉军正白旗人,都统、三等伯石文柄之女,年十五。”
这悬在头顶的闸刀终于落下,胤礽反而冷静了。
“她的曾祖父可是石廷柱?”胤礽抬起头来,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康熙,似乎想从他已生有些许皱纹的面容上窥见曾经的慈爱,但他只看到了几分考量与试探。
心又坠了下去。
“石家有从龙之功,出身这样的人家,”胤礽心底如破了洞的风口,源源不断的悲凉涌了出来,他却只能将所有情绪都强压下去,依然笑道,“果然毓质名门。”
胤礽掩饰得很好,康熙听闻果然颇为欣慰:“还是保成知朕。”
“石氏虽在汉军旗,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满洲大姓出身,她阿玛虽官位不高,但在杭州、福州任官时,官声极好,这石氏自小跟着石文柄辗转多地为官,蕙质兰心的名声广播,朕也特地着人去杭州、福州打听,都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极为孝顺父母。”康熙指着那石箬姄的名字侃侃而谈,“你恐怕不知道,她母亲是代善曾孙女,祖父又是和硕额驸,一家子与宗室很有渊源,你可明白朕的苦心了?你娶了这个汉军旗的满人、皇室宗亲之后,自然方方面面都有所助益。”
胤礽仔仔细细听了,十分高兴:“这样的人家,又是这样的才名性情,亏得皇阿玛能寻得着,儿子能得如此贤妻,全赖皇阿玛拳拳爱护之心,儿子很知足,多谢皇阿玛!”
康熙见太子十分欢喜,便也松了口气,这婚姻大事他可以不告诉保成就下旨,但石氏出身汉军旗这件事不解释清楚,容易招人闲话,他也不愿保成心里误会,因此康熙才有此番召见与谆谆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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