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康熙一锤定音,决定从蒙古诸部里寻,正好额林珠指给了准葛尔部,而与准葛尔部相邻的喀尔喀蒙古时常被沙鄂侵扰,沙皇一直想尽办法拉拢喀尔喀蒙古,康熙早就有意从孙女里头挑一个抚蒙了。
正好喀尔喀乌郎阿济尔莫氏老郡王战死,他的爵位落到了其子纳穆塞头上,在这样爵位更迭的敏感时期,康熙立刻做出了决断。
皇太后虽然有些舍不得乌希哈远嫁,但她从不会质疑忤逆康熙的决定,何况家与国孰轻孰重?蒙古的安定有多重要,本就来自科尔沁草原的皇太后心里明镜一般。
她唯有一个要求,纳穆塞奉诏入京朝觐时,她要见一见这个来自喀尔喀部的小郡王。
康熙心知皇太后的心愿,便干脆多留纳穆塞住了大半个月,让皇太后能多多为乌希哈考量考量这个未来的曾孙女婿。
幸好纳穆塞并未让皇太后失望,他其实并非嫡出,是喀尔喀部老郡王身边的汉妃所生,但他前头几个嫡出兄长为了爵位自相残杀,最后这爵位变莫名其妙地落到他头上。
因此,纳穆塞此人既有蒙古少年的勇猛,也有满人的精明强干,还有汉人的礼数,对这个曾孙女婿,皇太后是越看越喜欢。
唯一不好的就是,喀尔喀蒙古与准葛尔部一样遥远,或许乌希哈出嫁那一天,就是皇太后与乌希哈的最后一面了。
乌希哈也舍不得阿玛额娘与皇太后,先前想到出嫁那日就将要与皇太后永别,她便已经埋在皇太后怀里哭了好几回了。
但今日见过纳穆塞以后,她的心也渐渐安定了。纳穆塞已经很好了,模样好又知礼,文武双全,她很知足了。
而且过没两日,额林珠来宁寿宫给皇太后请安,听说她要嫁喀尔喀部后,便有些扭扭捏捏地拉着她的手问:“乌希哈,我……我若对你说我很开心,你会生气吗?”
“我不生气。”乌希哈摇摇头。宫里的娘娘们总是听抚蒙就色变,但她自小受皇太后抚育教养,深知不论嫁到哪里,日子要自己过,自己不懂过日子,不论嫁到哪里都没用。
她不害怕蒙古,她只是为日后与家人分离而有一点点难过。
额林珠这才高兴地冲过来搂住她:“太好了,以后我们又能在一块儿了!乌希哈!你是我的妹妹,也是我最好的朋友,皇玛法将我们安顿在一块儿,我真的好开心,以后我们也要一直在一块儿,你要经常来看我啊!我也会经常来找你的,我发誓!”
准葛尔部与喀尔喀部牧场相连,这也是当初葛尔丹反叛,第一个就跑去侵略喀尔喀部的原因,因为太近了!而这两个部落因为草场的缘故争争吵吵许多年了,关系算不得太好,更别提之前葛尔丹杀了不少喀尔喀部的族人。
若非康熙年年搞会盟,努力弥合喀尔喀部和准葛尔部的关系,两个部落若是关系持续恶化,喀尔喀部一扭头就投靠沙鄂也有可能。
康熙把乌希哈嫁过去,正是因为虑到额林珠在准葛尔部,两个孙女可以守望相助,也能修复两个部族之间的裂痕,以后一致对外,就无惧沙鄂图谋喀尔喀蒙古的野心。
两个孙女年纪相仿,正好同年抚蒙!
康熙的想法,皇太后和胤礽都门清,两个能清晰洞察康熙意图的人也找了个机会,分别将这背后的原因踩碎揉烂地告诉了两个女孩子。
抚蒙,不仅仅关系到她们的终身,她们也不是个摆设,或是别人口中不被宠爱、被放弃的弃子。她们虽然是女儿郎,将来却要成为守护着大清最重要的边防线。
所以,她们一定要这样永远拥抱在一起,抚蒙的意义,在这一刻,在两个女孩儿心里已经完全不同了。
乌希哈也紧紧抱住额林珠,伏在她肩头笑了:“嗯,以后你把马儿赶到喀尔喀部来吃草,我不会生气的,我也在每年夏天轮牧时带着牛羊来你家做客,你也别小气哦。以后,你只要需要我,我骑个马,半天就赶到你身边。”
“嗯,我也是,纳穆塞日后若是敢欺负你,我就拉着整个准葛尔部给你撑腰!”
两个女孩儿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
茉雅奇站在宁寿宫偏殿的月亮门外,静静地驻足地听了好一会儿,额林珠和乌希哈紧挨着对方,并没有看见她,已经在商量以后要带上几只格尔芬从西方带回来的那种黑白色长毛狗去蒙古牧羊,听说那种狗极会牧羊,脑子比人还聪明!
“还有,还要多带些茶叶,我听说蒙古茶叶贵得很,价钱要番好几番呢!”
“这算什么,我还要带厨子去!三宝公公的徒弟四宝和五宝手艺也很不错了,额娘说到时候给我陪嫁过去。”
“还是你想得周到!求求你了额林珠,甭管是四宝五宝都好,求你分一个给我吧!你们家里的三宝公公怎么不多收几个徒弟啊,我觉着吧,至少也要收到十三宝才够使呢……”
“天哪,我看你是想把三宝累死啊!”
茉雅奇忽然就垂头丧气了起来,她默默转身回去了,她身侧的小宫女奇怪地看了自家格格一眼,但踌躇着也没敢说话。茉雅奇心里难受极了,额林珠和乌希哈接连指婚、抚蒙,最难受的人其实是她。
一开始她还没意识到这一切意味着什么,直到乌希哈和额林珠两人格外亲密了起来,她才明白自己要和两个姐姐分离了。
她们三个自小在一块儿,情分非同一般。
乌希哈和额林珠都抚蒙了,茉雅奇其实并不知晓准葛尔部和喀尔喀部具体在什么地方,但她知道,两个姐姐她们嫁得近,打马穿过草原,时时可以相见,而她却不知着落。
额娘早就说了,要让她留在京城。可是茉雅奇越长大以后,便越发不想留京了。
她迷茫极了。
闷头闷脑地回了毓庆宫,坐在自己的院子里发了好一会儿呆,她才发觉正殿里格外安静。虽然正殿里本就是安静的,因为额娘病了以后就格外不喜欢声响,伺候的人都踮着脚尖进出,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惹了额娘不高兴。
茉雅奇换了身衣裳,吐出胸口的浊气,将一肚子矛盾的情绪都压下,换上一副虚假的笑脸,往太子妃起居的暖阁里走去。
外面不知何时又下了一场雪,她住的屋子有间角门与偏殿的长廊相连,她走到门口时,正好瞥见一抹颀长的身影掠过偏殿那头长廊的拐角,往后头去了。
茉雅奇探出头一看,只看到两个蒙古侍卫的身影走过,她踮起脚尖,才看到背蒙古侍卫山一般的背影遮蔽,正走在前头,个头高出那两个侍卫的挺拔背影。
濛濛的雪中,那高高的少年将头发编成一股一股的小辫子,再高高束起一把,发尾上还缀着鲜亮的玛瑙珊瑚和一条毛茸茸的貂毛。
能在毓庆宫里自由来去,又这幅打扮的唯有一个人。
茉雅奇瞥见哈日瑙海手里捏着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糯米纸包裹着外头,一颗颗山楂穿在竹签子上,裹着晶莹得好似冰块凝成的糖,在白雪中,显得那样好看。
她就这样看着,直到哈日瑙海的背影消失在风雪尽头,才继续挪动步子。
到了额娘的寝殿前,门口的小宫女搓着被冻得通红的手,哈着气道:“二格格来了,太子妃娘娘去前殿了,不在屋子里呢。”
茉雅奇惊诧地问:“额娘去找阿玛了吗?”
小宫女只是看门的,低头道:“奴婢不知道。”
茉雅奇也就不为难她了,冲她点点头,仍旧进了院子,走到正房外她也不进去,反而脚下一拐去了堂屋右边的值房,果然一推门就看到了被留下来看家的越女,太子妃的习惯一向如此,四个大宫女,她必会留一个下来。
越女正揣着貂毛手套在屋子里正烤着火呢。
“二格格?”越女连忙起身行礼,“奴婢给二格格请安,大雪天的,二格格怎么来了?”
茉雅奇没理会她的话,沉着脸直截了当地问:“额娘去前院找阿玛做什么?”
她已经不是前几年那个被懵懵懂懂送到宁寿宫还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额娘的处境,她这几年也看明白了,她心里为额娘着急,可又不知该怎么张口劝她。
如今石家萎靡不振反倒好了,额娘虽说郁结在心,但好歹不会日日在思索着她该为石家做什么,茉雅奇心里大逆不道地想,石家就此家道中落,这样对额娘来说或许还好些。
如今不会是石家又冒出什么幺蛾子来了吧?要知道这几年,石家除爵之后,额娘就再也没有求见过阿玛,两人分明是夫妻,却恨不得从未相识过一般。
茉雅奇心里能察觉到额娘对阿玛没来由又没道理的怨,除此之外,她似乎还怨着自己,一直未能解开心结,就更不可能主动去见阿玛了。
而阿玛似乎也不愿见额娘。
额娘身子不好,时常要宣太医开方抓药,有时候病情重,但阿玛也从不过问,顶多何总管过来关心一句,但茉雅奇知道,何总管只是白问一句,防着太子爷突然问了他答不上来,并不是太子爷吩咐过来关心额娘身体的。
茉雅奇为父母之间的相看两厌很是伤心过一阵,心里暗暗发誓,她将来也要像大姐姐一样遇着自己喜欢的人,否则宁愿不嫁。
若是将来要和额娘阿玛一般这样过日子,她还不如死了算了。
越女望着茉雅奇的脸,嘴唇轻微动了动,终究是没说出什么来,她无言地低下头。
茉雅奇在火炭的哔啵作响中皱起眉头,不悦地拿出身为主子的威势来:“越女姑姑,我问你额娘做什么去了,可是听不见我的话吗?”
越女扑通一声跪下了:“奴婢不敢……娘娘她……她是去为您求恩典的。”
茉雅奇一下就变了脸色,屋子里分明没有风进来,她却觉着后背一阵一阵地发寒,她颤声问道:“额娘去了多久了……”
越女磕头道:“已有一炷香时辰了。”
茉雅奇立刻推开门往外跑去,跟在她身边的宫女唬了一跳,也连忙提着裙子追了出去:“格格,格格,您要去哪里……等等奴婢……”
风雪打在了她脸上,又冰又凉,还有些刺痛,她喘着气,只觉着胸口都要炸开了,她从来没有跑得这么急过,只觉着心里像是被火煎着,生疼生疼的。
她一口气跑到了淳本殿的书房外,何保忠正好坐在台阶下,见到茉雅奇有些吃惊但又满脸堆笑地站了起来:“二格格?”
茉雅奇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她弯着腰,双手扶着膝盖不住地喘着气,缓了好久,这气才缓过来,一张煞白的脸也渐渐有了血色。
她站起来,一把搡开了何保忠,无视何保忠在后头的拉扯和低声哀求:“二格格,太子爷跟太子妃在里头说话呢,吩咐了谁都不许打搅,小祖宗,您……”
茉雅奇刚踩上台阶,门已经“吱呀”一声先从里头打开了,利妈妈愁容满布的脸先探出来一半,随后便是脸上有泪,但仍旧紧紧抿着薄唇的太子妃的脸庞,但门只开了一半就顿住了。
“不,孤要你好好活着。”
太子爷听不出喜怒的声音从太子妃的身后淡淡地传了出来。
太子妃顿在当地,她没有回头,只是脸上的神情越发地悲哀,她似乎在这一刻才明白了什么,轻声应了一声:“臣妾明白了,也希望太子爷不要忘了答应臣妾的事。”
门就在这一刻彻底敞开了,太子妃在看到女儿的一瞬间呆住了,茉雅奇的泪水也禁不住地涌了出来,茫茫的雪从母子二人之间打着旋刮过,沉重的云好似也随着大雪压了下来。
太子妃回过神来后,连忙走下台阶来,牵过女儿的手,两人的手都冰冰凉凉的。
回到正殿里,母女二人在火光下对坐已久,始终相对无言,许久许久,太子妃才故作平静,微笑着开口:“你阿玛已然答应了让你留嫁京城,他会想法子说服你皇玛法的。”
茉雅奇坐着不动,一直侧头去看结了冰花窗子外头,窗户禁闭着,她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她恍惚着想起了那支冰糖葫芦,哈日瑙海隔三差五去理藩院坐班,下了值总会给额林珠带这个那个,他还和额林珠一块儿训那西洋牧羊犬,现在还是小狗,说以后要带一窝回准葛尔部。
太子妃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她的婚事,她却一点也没有听进去,只是不说话。
“其实额娘早就为你相看了好几家才俊,你是太子爷的嫡女,自然要嫁到最好的人家,额娘选来选去,觉着佟佳氏最好,”太子妃面上透着病态的潮红,没有注意到女儿异常的沉默,满心都是为自己能将女儿留下来而高兴。
这么多年,她事事受挫,但在茉雅奇的事情上,终于有了希望。她身子已经不中用了,只要太子爷肯答应让茉雅奇在京婚嫁,且嫁个好人家,她愿意不再延医问药,自绝而死。
她心里知道太子爷对她的不满,她想,她死了将位置让出来,太子爷就高兴了吧?
谁知,太子爷看着她,言语里竟然多了几分无奈:“石氏,那么多年了,你竟然还是如此,罢了罢了。茉雅奇的婚事,孤身为其父,怎会不为她好好打算?你为了这事儿豁出性命,只是仍旧不信孤,亦不信任何人罢了。”
太子妃心想,她本就无人可信。
最后太子爷答应了,但他最后却说他从来没有想过让她死,让她照旧好好活着就是。
在这一刻,太子妃终于终于明白了什么,她很想回头去看太子爷的脸,但终究忍住了,挺直背脊走了出去。
她以为太子爷厌恶她,会巴不得她早死,换一个得力的妻族,换一个贤内助,这是对他最好的。但他却说,你好好活着。
原来,太子爷对程佳氏竟然是真心的,他甚至为了她,为了她,甘愿……太子妃心里想笑,又有些凄然。
但从很多年前起,她就对太子爷不抱任何期望了,她自打进毓庆宫的门起,就没有奢望过太子爷对她的宠爱。
如今能得了太子爷对茉雅奇婚事的承诺,太子妃便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乌希哈和额林珠的婚事都让她心里颤抖,皇上许嫁孙女,只顾着家国大事,从不管天遥路远、部族征伐。
一会儿藏地动荡,一会儿又沙鄂蠢蠢欲动,根本就不是安定平安的部落!
瞧瞧九公主多幸运啊。
但太子妃对九公主的婚事也不大满意,嫁给汉臣,以后也就那样了,别看孙家如今风光,孙思克死后,他两个儿子也再没碰过兵权,孙承恩与孙承运前程都已经毁了,以后也只能做个富家翁了。
能提携家族、即便尚了公主、郡主仍旧能掌握实权的唯有满洲勋贵,如钮祜禄氏、佟佳氏、纳兰家都是如此。
在那么多满洲大家里,太子妃挑来挑去,挑中了佟国维小儿子隆科多的次子玉柱,他如今已经是乾清宫一等侍卫了,因其父隆科多任步兵统领,已打算也将玉柱放进禁军中历练,可见皇上非常喜爱、信任他,日后的前程决计差不离。
宫里的侍卫可都不是普通的侍卫,全都是满洲勋贵子弟,只有皇上喜欢、最亲近的那些才有资格扈从在他身边,不管是索额图、明珠、纳兰容若、纳兰揆叙,都当过乾清宫侍卫。
再近一点,鄂伦岱、阿灵阿,也全是从侍卫做起的。还背靠着自己的母家佟佳氏、有正被重用手握实权的阿玛,玉柱的未来指定差不了,太子妃相信自己的眼光。
“按理说,额娘不该将婚姻大事告诉你的,但今儿额娘太高兴了,以后你再也不必担心会被远远打发到苦寒之地受苦了。”太子妃向前倾了倾身子,握住了女儿的手,“若真能嫁入佟家,这辈子也就稳当了,额娘就是即刻闭了眼,也甘愿。”
“额娘,当初你嫁入东宫时,也是这样想的吗?”茉雅奇默默将自己的手从抽离了出来,她讲视线从窗外收回,对上太子妃震惊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颤抖着往外说,“您这一辈子安稳了吗?您忘了温宪公主吗?那么多人伺候着公主,佟佳氏又豪富,竟然会让公主中暑而死,您相信这是意外吗?”
“你疯了,敢说这样的话!”太子妃连忙将利妈妈都挥退了下去,屋子里顿时只剩了她们母女二人,“佟家和公主都不是好惹的,这样的话可不许再说了!”
茉雅奇便低下头,两人又沉默了会子,太子妃软和下声音,安抚道:“别怕,你年纪还小,对婚事心里惶恐是应当的,放心,额娘舍不得早早将你嫁出去,一定多留你几年,宫里的公主各个都是十八九岁才嫁人,如今不过是未雨绸缪,京中好人家的儿郎可是有数的,多少贵女争抢着要嫁,即便我们生在皇家,也要提前谋划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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