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茶饼,看来京中也是有美食的,可侯府抠门,茶饼每桌就准备了几块。姬恂收回筷子,温和道:“楚侯,王妃爱吃茶饼,劳烦再多上几碟来。”楚召淮愣了愣。筵席上爱吃的东西竟然还能再续?楚荆不知为何脸色难看得要命——不过自姬恂来他就没给过好脸,楚召淮没在意也没在意。京中王侯府中吃食自然比寻常人家要丰腆精细得多,那小小两块茶饼瞧着其貌不扬,茶叶却是从百云山的高峰之上采摘,异常昂贵。楚召淮如果知道自己吃的东西这般贵,牙都能硌掉。不过楚荆并不心疼银子,而是惊惧姬恂对楚召淮的另待。替嫁前,楚荆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想过若姬恂当真是个贪图美色的色胚,会不会因为楚召淮那张脸就忍下耻辱认下这门婚事。楚召淮自幼离家,和楚家并不亲近,若真的借由姬恂的势一飞冲天……楚荆紧紧捏着筷子,掩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楚召淮并不知他爹在想什么,还在乖乖等茶饼。没一会,侯府后厨将新烹好的茶饼恭恭敬敬端来,六碟整齐摆放在楚召淮面前,香味浓郁。楚召淮没多少钱,在江南喝茶也只喝苦灯树这种假茶叶,这回托姬恂的福将价百金的茶叶当饼子啃,狠狠过了瘾。见楚召淮还在没心没肺吃吃吃,楚荆没忍住,趁姬恂不注意使了个眼神。楚召淮咽下茶饼,问:“爹,您有话和我说?”楚荆:“……”姬恂似笑非笑看来。楚荆勉强一笑:“没……”圆场的话还未说完,楚召淮道:“哦,看来这话要避着王爷说——王爷,我和爹出去一趟。”姬恂眼眸微眯,笑容更深了:“王妃早去早回,茶饼冷了就不好吃了。”楚召淮点头,拢了拢金貂裘抬步就走。楚荆:“……”楚荆被楚召淮两句话轻飘飘架起,如今骑虎难下,只能顺水推舟,起身离开——就算场面话说得再漂亮,众人心中始终心知肚明,倒不如不说。前堂外,日光正盛。垂花门的一株梅树边,楚召淮先出了厅堂孤身站在那,等楚荆过来。王妃身上衣袍皆是璟王府准备,冬日严寒怕他冷着,衣袍层层叠叠里三层外三层,披着金貂裘仍能瞧出过分纤瘦的身形。一到了无人之处,楚荆脸色陡然变了,压低声音厉声道:“楚召淮,你要连累侯府满门吗?!”楚召淮故意装傻引楚荆出来,还未来得及质问嫁妆就被劈头盖脸骂了顿。他被骂懵了,茫然许久,干巴巴道:“爹教训得是,召淮知错了。”楚荆火气一顿,没料到他会这般干脆利落地认错。楚召淮喃喃道:“召淮因为爹才攀上了璟王爷,成就了人人惊羡的好婚事,麻雀变凤凰这等好事竟然还不知足,还大逆不道地违抗爹,隐瞒身份不知羞耻地勾引王爷,的确该骂,爹骂得好,再骂几句将我骂醒吧。”楚荆:“……”楚召淮并不怎么精通争吵,若在之前肯定被骂得一言不发,或直接气不过怼回去,可这几日被姬恂那温文尔雅的毒舌给怼了好几顿,他也隐约学会了点阴阳怪气。果不其然,这番真诚的话说出来,楚荆直接愣住了。这话……怎么越听越像姬恂的风格?楚召淮再接再厉:“爹,爹您怎么不说话了?”楚荆深深吸气,直接和楚召淮开门见山:“今日回门后回王府,你便将真实身份告知姬恂。”楚召淮脸上的笑缓缓不见了。穿过黑纱,他和楚荆对视许久,才平静地道:“嗯,然后呢?”“还有什么然后?”楚荆蹙眉,“我看姬恂待你不错,必定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迁怒于你。”楚召淮点头:“好的,那我等会就说是我觊觎王爷美色和瘸腿,见圣旨赐婚弟弟,非得一哭二闹三上吊违抗圣旨哭着喊着上花轿。”楚荆:“……”楚荆厌恶道:“不要学姬恂,好好说人话。”“是您先不说人话的。”楚召淮道,“为了保全楚召江,您何曾想过我的死活?以男子之身嫁给男人成为笑柄也就算了,事后又将违抗圣旨之事全都推我身上……扪心自问,你给我留活路了吗?”被明晃晃戳穿心思,楚荆脸上闪现一抹难堪,只能用父亲的身份压回去:“不孝子,这是你对父亲说话的态度吗?!”楚召淮声音比他还大:“那你把我当儿子了吗?”……用力吼完后他嗓子痒得发疼,险些绷不住咳出来,强行忍着没有落了气势。楚荆忌惮姬恂,沉着脸放低声音:“圣旨并未指名道姓,就算姬恂和宫内知道你的身份也不会下罪。姬恂命不久矣,等他一死,为父便设法让你归家。若我百年,镇远侯府便是你的。”楚召淮差点被气笑了。“爹莫不是当我是傻子呢?我自七岁离家,在临安白家养病十年,月初归京听府中下人全都称楚召江为‘小侯爷’,您死后哪里轮得到我继承爵位?”楚荆看他油盐不进,难得浮现一抹急躁。楚召淮厌烦和他虚与委蛇,彻底撕破脸。“我不稀罕什么爵位,只想离京回江南。爹还是快些将楚召江接回来,再趁着回门同璟王说清真相,将‘王妃’换回去。否则把我逼急了,我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楚荆低声喝道:“侯府获罪,白家难逃干系!”“我此前早已说过,”楚召淮心态美丽,看破红尘,“黄泉路上,人多热闹,一齐投胎做了畜生,下辈子混吃等死,省了多少烦心事。”楚荆气得胸口起伏:“你!”楚召淮只想带着嫁妆全身而退。——京中除了茶饼,其他的人心诡谲勾心斗角,他全不喜欢,更不想掺和其中。若今日换回身份之事顺利,他或许能寻机会给姬恂诊诊脉,看看被传成“赛疯狗”的到底是什么大病,也算是报答这几日照顾的恩情。楚召淮正畅想着远走高飞的未来。楚荆忽然冷声道:“你还想要你娘的遗物吗?”楚召淮霍然抬头,黑纱下的眼眸几乎转瞬蔓延出几绺血丝。“你……什么意思?”楚荆听他语气都变了,知晓可以靠这件事拿捏这个不受控制的儿子,脸上怒意消退,又重新恢复平时的气定神闲。“除了白家嫁妆,你娘临去前也给你留下不少东西,还有一封信,让我等你成婚时再给你。”楚召淮学会的“姬恂式阴阳怪气”忘却得一干二净,脑海一片空白,顺着本能不受控制地上前两步。“现在就给我!”楚荆淡淡道:“听爹的话,回去继续做你的王妃,我自会将你母亲的东西送去王府。”楚召淮怔怔看着楚荆,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这些年外祖父总是对楚召淮说他同侯府血脉相连,说楚荆只是因国师的批言将他送来江南养病,说楚荆远在京城仍惦记着他……说了太多,楚召淮几乎真的认为楚荆对他仍有一丝爱护。如今他从楚荆的双眼中没有看出半分要挟亲生子的不忍,有的只是算计和权衡,刹那间心中那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对父亲的期待和孺慕终于彻底烟消云散。“也对,做尊贵无极的楚王妃没什么不好。”楚召淮轻轻吸了口气,短促笑了声,像是被气到极点,又像是彻底失望。他认栽了,心甘情愿受了亲爹的算计。楚荆这般费尽心机,不是想要楚召江摆脱被赐婚“嫁男人”的屈辱之事,名正言顺做他光风霁月的小侯爷吗?楚召淮点头。他知道了。要个名声是吧,那他就给楚召江个“好”名声。看来这眼纱还要戴一段时日。楚召淮再也不想和楚荆多言,拢着金貂裘转身刚要走,就听到熟悉的声音。“王妃还未谈完?”楚召淮循声看去。姬恂神出鬼没,不知何时来的,正坐在垂花门里的游廊边,手拿着一枝梅,坐在轮椅上冲他笑。——那样笨重的轮椅滑过来竟然没发出丝毫声响,难不成他是扛着轮椅过来的?楚召淮摸不准他有没有听到刚才的话,试探着抬步走上前,若无其事道:“让王爷久等了,刚谈完。”姬恂抬头打量楚召淮,似乎发觉什么,将膝上小木盒中的茶饼递过去:“见你爱吃,带了些来。”楚召淮松了口气,看来是没听到。“要走了吗?”“嗯,府中还有事。”姬恂看他,眼眸倏地一眯。楚召淮拿着茶饼咬了一口,黑色眼纱遮挡带着红疹的脸,隐约可见苍白的下巴和脖颈。暖阳从梅树缝隙照下,就见那露出一点的下巴似乎凝了滴水珠,摇摇欲坠两下,倏地砸了下来。姬恂握着鸠首杖的手动了动。楚召淮胡乱擦了下,咬着茶饼声音如常:“好的呢,不过我还有些东西未带,能向王爷借两个人帮我搬个小柜子吗?”他还有个小矮柜落在侯府,既然不能回江南,那便一并带走吧。姬恂:“自然。”殷重山点了两个护卫,跟着楚召淮去搬柜子。等人走后,姬恂懒洋洋捏着那精致的茶饼,似乎在看这玩意儿到底有多好吃,能让楚召淮吃哭。将楚召淮说服,不远处的楚荆不像筵席上那般惊惧焦躁草木皆兵,走上前淡淡道:“王爷不多留些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