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浴桶中却是满池冷水。姬恂脱下单衣步入浴桶,闭眸靠在边沿,染血的墨发漂浮将清水染成墨淡开般的血丝,吩咐殷重山。“今晚所有出府之人,就地格杀。”殷重山颔首称是。窗棂外刮来呼啸寒风,浴桶中的水已结了薄薄冰霜,在脖颈那道狰狞伤疤处蔓延出雪白的霜,姬恂忽然没来由地问:“他是谁。”殷重山还以为姬恂又忘了,熟练地回答:“楚召江,当街骂您……”“脸。”姬恂打断他的话,语调懒懒的,像是没睡醒,“这张脸不是楚召江。”殷重山倒吸一口凉气。王爷连当今圣上和儿子世子的脸都记不得,跟随他十年的属下也是隔三差五问一遍谁是谁,怎么可能会记着没见过两次面的楚召江?苍天在上,王爷脑子是终于坏了吗?殷重山想寻个不伤王爷自尊的话术,迟疑道:“王爷好像也就年前瞧见过楚召江一眼,当时离那样远,您看清他的模样了?”姬恂睁眼看他。殷重山委婉失败,立刻垂头请罪:“属下该死,这就去查。”姬恂没和他计较,抬起被冻得几乎发青的手指凑到鼻间嗅了下,心不在焉道:“将香熄了,再搬个炭盆过去。”殷重山一怔。姬恂常年服用的虎狼之药含有内热,严寒冬日着单衣也觉五脏六腑燥热难消,连热茶都不碰。这新王妃刚来第一日,竟为他破了例?殷重山跟随王爷多年,一时半会也琢磨不透到底是何种意思,只好默默掩住心中震撼,领命而去。***天光大亮。楚召淮昨晚提心吊胆到深夜,最后确定姬恂不会回来霸王硬上弓,一口气松懈后,不知是睡还是索性昏了过去,一晚上接连做噩梦,天亮后被梦中张着血盆大口要啃人的姬恂吓醒。好在清醒后,姬恂也不在喜房。榻边不知拿来的炭盆火正旺着,薄薄锦被裹在身上也不觉得冷。楚召淮恹恹坐在那为自己探了探脉。听他外祖父说,他娘亲怀有身孕时因媵妾和楚荆起冲突受了惊,致使楚召淮不足月而生,险些夭折,好不容易精心养了几年,仍是落下难以治愈的心疾。昨晚接连遭受惊吓,楚召淮强撑着并未犯病,情绪骤然起伏仍是伤了身,嗓子都哑了。楚召淮下榻想找点水喝,无意中扫了眼旁边镜中糊满胭脂水粉的鬼脸,差点吓一跳。昨晚他又惊又饿,浑身乏力,都未洗漱就昏沉睡过去,如今脸上还残存着昨日的水粉,唇脂在下巴糊成一团,挺瘆得慌。因是同父异母,只看眉眼他和楚召江的确有几分相似。楚召淮将沉重的喜袍换下,开始盘算要如何顺理成章遮掩面容。按照礼法后日便要归宁,只要这两日不被认出,回门那天就能将这烫手山芋扔回楚家。刚想到此处,喜房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嚷嚷声。“世子留步,王爷吩咐,不可……”“滚开!我爹才不会因为一个外人责罚我!如今那狗东西虎落平阳,本世子当然要去落井下石,他就等死吧!”“世子……王爷知道会动怒的!”楚召淮唇角微抽。楚召江的旧相识?不会这么倒霉吧?喜房红绸结彩皆已撤去。“砰”的一声,雕花木门被一脚踹开,一个身着华贵的公子哥被几个长随拥簇着浩浩荡荡而来,瞧着来者不善。楚召淮循声看去。一身墨绿衣袍外罩狐裘的少年眼睛几乎翻到天边去,看眉眼五官和姬恂有那么几分相似,可却没有鬼见愁自带的煞和掩藏在好面容下的阴鸷,反而一瞧只觉不学无术脑袋空空。……否则也不会说出“虎落平阳,我要去欺辱一番”的蠢话。楚召淮动作一顿,又想起方才下人唤的那句“世子”。他对姬恂的了解皆在那些可怖的传闻中,虽然也曾听说过璟王府有个小世子,本以为是个亲生的奶娃娃,谁曾想竟然和他差不多大。那犬吊儿郎当地大步而来,瞧见楚召淮这满脸胭脂水粉的可笑样子,忍不住讥讽道:“小侯爷,多日不见,可还安好?”楚召淮一时摸不准这人想做什么,保守地道:“十分的安。”世子问候完,又故作夸张地“啊”了声:“我差点忘了,现在不能再叫小侯爷……”昔日仇敌一朝委身男人做妻,哪怕担个“王妃”之称,可对男人来说终归也算折辱,风光不到哪儿去。“是的。”楚召淮并未听出来其中讥讽之意,点头表示赞同,“我与你父亲成婚,已是拜了天地喝了合卺酒,你该改口称呼我爹。”世子一愣,不可置信地瞪他:“爹?”“乖了。”楚召淮铁公鸡成精,掀开被子在里面胡乱抓了把撒帐的干果递过去,充当给小辈的见面礼,“别嫌少,拿着,不够再和爹说。”世子:“……”第4章 这还是头回被人口头上占便宜。姬翊怒极反笑:“镇远侯府是靠着脸皮厚才得这个爵位的吧,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和我同辈竟然肖想我父亲,呸,痴心妄想!”楚召淮倒是想点头赞同,又怕被拆穿身份,只好默不作声挨了这顿“痴心妄想”的骂。姬翊骂完后,严阵以待。待。待了半天,“楚召江”完全没回击,糊满胭脂水粉的脸甚至可以瞧出一丝温和。温和?那狗东西见谁咬谁,什么时候温和过?姬翊哆嗦了下,不禁心生疑窦。“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本世子警告你,以前你那些嚣张跋扈的行径京城中无人不知,我父亲心里都门儿清,不会被你这副可怜样所蒙骗。你现在跪地求饶,本世子或许能救一救你的小命,否则你就等死吧。”楚召淮沉思。年幼时,楚召江就被郑夫人教导着和他势不两立,小小年纪惯会扮可怜使绊子,成功让楚荆狠心将楚召淮送去临安。归京后他瞧见过楚召江一回,那小崽子正趾高气昂地撒泼打骂下人,的确嚣张跋扈。楚召淮摸不准他对其他人是否也这样,但见这位小世子都上门挑衅了,想来要是再沉默下去,恐怕会被认出。“哦。”楚召淮道,“外面人都说璟王爷残忍嗜杀,我还当是以讹传讹呢,没想到世子竟也觉得你爹是滥杀无辜之人?”姬翊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那我一没作奸犯科,二没下毒暗害,你爹何故杀我嘛?”楚召淮问。姬翊一僵。楚召淮偷换概念把人说得哑口无言,心中轻轻松了口气。姬翊瞪着眼沉默半天,突然道:“你声音怎么了,还有这官话怎么也如此奇怪,好像还带江南口音?”这下轮到楚召淮僵了。楚召淮压低嗓音沉声道:“我说话可没有口音吼。”姬翊眯着眼睛注视他,像是在打探什么。楚召淮心都提起来了。姬翊终于收回视线,哼了声:“还当你天不怕地不怕,这才刚来王府一天就成了这副胆小如鼠的怂样,镇远侯府的胆气也不过如此。”楚召淮心提提放放,肺腑都砸疼了。说谎太费精力,他现在只想敷衍完送客:“世子说的是——还有其他事吗?我该去找你爹一起进宫谢恩了。““好啊,果然是你。”姬翊冷笑,“今早宫门刚开,圣上、东宫、大公主府全都派人来打听父亲清醒之事,我正愁寻不到细作呢,没想到你竟自己个儿跑出来了。”楚召淮:“啊?”楚召淮被扣了顶帽子,冤得死去活来。姬翊这张嘴从来到现在就嘚啵嘚啵没停过,直接大手一挥:“把他抓起来。“几个长随面面相觑。璟王在府中威望极深,性情又阴晴不定,疯症发作时长风院便要抬走一具具尸身,极其骇人。这刚娶的王妃虽是个男人,却也不是他们这等身份的人敢轻易碰的。姬翊气得仰倒:“废物!本世子自己动手!“世子跟着姬恂练过几日的武艺,对付楚召淮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简直轻轻松松。眼看着就要被像拎鸡崽似的揪住,楚召淮忙往后退:“昨夜我一直在喜房,还未踏出房门半步,你父亲……啊——”正辩解着,楚召淮没看路,脚后跟一个没踩稳,腰身在尖锐的桌子尖儿狠狠磕了下,疼得他眼圈瞬间红透了。姬翊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扶他。楚召淮不耐疼,嗓音微微发紧,艰难扶着桌子倒吸凉气还在道:“……你父亲身边暗卫可以作证,不信你现在去问。”姬翊眉头紧锁,居高临下注视他良久,用一种极其古怪的语调,轻飘飘道:“你当真是楚召江吗?”楚召淮:“……”淮啊江啊的,不、不都一样吗。楚召淮心里发虚,沉声道:“我不是难道你是吗?”姬翊眼神还是不变,注视着他糊满水粉的脸,手轻轻一挥,对长随吩咐道:“打盆水来,泼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