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病鼎湖甚,巫医无所不致,不愈。游水发根乃言曰:“上郡有巫,病而鬼下之。”上召置祠之甘泉。及病,使人问神君。神君言曰:“天子毋忧病。病少愈,强与我会甘泉。”於是病愈,遂幸甘泉,病良已。大赦天下,置寿宫神君。
随着大赦的旨意一出,刘彻干脆不着急回长安了。因着好久都没活动筋骨了,难得病愈心情好,长安的众人也都辛苦了,准备好好在甘泉祭祀围猎一番。再一同回去。
所以,除了让早就回来的卫子夫安顿好未央长乐事宜之后前往甘泉,回来的传旨的霍去病还先行带走了丞相、郎中令和侍御史儿宽。
没过几天,伴着东方朔和枚皋的几篇文章,还有几个旨意传了下来。
乐安侯李蔡以丞相坐侵孝景园壖地,当下吏治,蔡亦自杀,不对狱。
太常戚侯李信成,坐纵丞相李蔡侵道免,俞侯栾贲为太常。
除了大家熟悉的这两个名字,还有两位陌生人——任安为太子少傅,高陵侯赵周为太子太傅。
太子府一下新增两位傅者,石庆还没说什么,大家率先议论起来了,任安是谁?还有,那么多侯爵,怎么就封了一个赵周?
任凭外面热闹非凡,曹襄却什么都没管,陪着言笑整理去围猎的东西。陛下身体好起来了,还是霍去病亲口说的,言笑高兴得连走路都是飞的,要不是知道围猎之后还回来,她都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搬去甘泉。
言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跟曹襄聊天,“母后说,等到了甘泉宫,让你单独去见见她。”
“单独见我?”曹襄颇感意外,自从平阳公主和卫子夫关系破裂之后,自己就没单独见过她了,一时心中惴惴。
“怕什么?说不准是有好东西偷偷给你,我母后向来疼你超过我,每次去请安都数落我的不是。”言笑猜道:“这次你帮忙稳定朝局,父皇连点表示都没有就算了,她可不能忘了。”
“可别,陛下还是放养我吧!”曹襄摇头晃脑道:“我还是比较喜欢这种时而忙碌,时而闲适的日子,若是日日都是各处的糟心事,见不到干净东西,我可受不住。况且这样时不时出手的感觉,显得我很有本事,也不用像去病那般累死累活的,还能跟你多享受享受生活!”
“就你会打算盘!”言笑没好气的啐了他一口,也没多言,既然曹襄没有野心做什么高位,自己又何必强求,两个人开开心心玩闹也不错,只需要在关键时刻出来帮忙就好了。
“话说,济北王刘胡,就是献泰山的那位,他倒是厉害,原先不觉得,这次倒是看出他的本事,有了那位神君,祭祀之礼厚了好几倍,他主动凑上去问还需要献什么可保陛下安泰?父皇高兴坏了,很给面子的把他推荐的高陵侯赵周提上来给据儿当傅者。”
“唔,也算是给太子多些接触宗亲的机会,别忘了,那位李八子可是把手往宗室伸了呢!”
言笑有些可惜,“我毕竟辈分不高,查不到她什么,而母后当时忙着去鼎湖,没有抓到她的把柄,这次也就没有跟父皇说。但我看,也没有什么意思,宗室们可门清着呢!不是什么人都入得了他们的眼,表面上收了你的礼,其实啥都不做,你也拿他没办法。原来我还不理解你为什么对有些诸侯王手软,就说常山王刘舜,这个时候看出平常忍让他们的好处来了,父皇对他宽容得很,所以就怕一动荡就没人宠他了,这次乖得很。”
曹襄眨眨眼,一脸八卦的低声对言笑说,“他那是怕没人宠他了么?我看是生得太多,自己有几个孩子都不知道,哪有功夫顾外面。”
“你呀!怎么这么坏心眼儿,什么秘闻你都知道,平常打听这些做什么!”言笑随手扔过去一件衣服,”我们多带些春衫吧,听说那边花都开了,好看。”
“我这是跟东方先生学的,而且父皇也爱听啊,要不任安怎么当的太子少傅,肯定是听说他病中时候,有人欺负他的卫大司马了,在这秋后...哦不,是春后撑腰呢!”曹襄无所谓的耸耸肩,谁让自己接手的都是污糟事,再不来点秘闻和小道流言调剂一下,生活还怎么过得下去。说着就顺手叠了好几件扔过来的衣裙,反正都搬了两箱子衣服了,再多一箱也可以。
言笑气喘吁吁的从一个装好的箱子中钻出头来,担心道:“这样...我倒是有些担心兄长,陛下派他回来带走了郎中令和丞相,让姨夫和大行回来和御史大夫整理国事,再回报甘泉宫。这不是把他往风口浪尖推么,日后六郡之人恐怕更要嫉恨他了。”
“只要有军功立,六郡之人也没有什么多说的。况且,大家都知道,日后卫大司马不再轻出,他早晚都要走到漩涡中去的。李敢曾是他部下,现在不出来分摊责任和众人目光,你还要舅舅一个人担着所有的担子么?”
曹襄倒是不担心这些,递过去一杯茶,顺势蹲下来帮她整理刚刚翻乱的衣服,随口问道,“说起这个,我还想问你,你是不是不喜欢弟妹?按理,你该喊她嫂子的,但总是别扭着喊表嫂,去病曾经让我问问你什么意思,我都给忙忘了。”
“我愿意喊什么就喊什么,就跟你喊他弟弟,我叫他哥哥一样!”言笑‘呼’的站起来,有些生气,撇撇嘴,转头叉腰扬声喊道:“他什么时候这么细心,还在意这种细节,我看他是真不忙!就该早点让舅舅府上的人去他手下,累死他算了!”
“就问上一句,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曹襄腹诽道,这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的脾气,真是随了刘彻。
“你管我!我还说不得她了呢!你怎么平白想起她,你也觉得她好?”
“说得说得,咱们卫长公主谁人说不得啊?就是卫大司马回来的那天晚上,她让霍光去问安了,应该是担心有人对大司马不利,问需不需要人手吧,做事还挺周全的,去病说起的时候,我还真有些意外。”
“瞎操心,谋逆的人都不敢轻易动我舅舅,谁有那个胆子,长平侯府那么好进?不懂装懂。”
“你还真对她有意见啊?”
“我有意见的人多了,我不止不喜欢她,还不喜欢霍光,明白了吧?我还告诉你,这次围猎,她去,我就不去!”
“你这又何必呢?浪费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想见父皇?”曹襄指着一地的东西说,“这些白收拾了?”
“想!本公主必须要去!凭什么她去,我不去?是我去,她不去!!所以,你让我哥看着办,她去,我就不去!”说罢,言笑扭头就走,叮叮咣咣一阵,拎了个花瓶进来,气鼓鼓的瞪着曹襄,又重复了一遍,“你听到了没?!我说,我去,她就不去!”
“......听到了。”曹襄看着那个格格不入的花瓶,顺手接过来放进箱子里,努力憋笑,一本正经道。
“那...你准备怎么跟我哥说。”言笑突然有些心虚,她可不想搞得自己里外不是人,显得小里小气的。
“不怎么说。”曹襄故作平静,装作不懂的样子,“怎么回事怎么跟去病说呗,他又不是外人。”
“什么叫不怎么说?还怎么回事怎么说!你在外面老谋深算巧言善辩的,怎么让你转达一下,帮我顺顺心,你就不怎么说?你就不能想想办法么,别让大家觉得我无理取闹一样!”
曹襄看着她没说话,言笑急了,跺脚道,“你看我做什么!我不管,你给我想办法,她不许去,也不能说是我不让去的,不能让我哥对我有意见。”
曹襄看着她红扑扑的脸,可爱得紧,忍不住上手去捏,“对我就要求这么高啊。”
“你不帮我谁帮我,快点!你现在就想,想不出办法来,今天就没完!而且必须让本公主满意了!”
“哎呀~~曹襄!阿襄哥哥!你帮我安排好了,行不行~~”言笑不干了,看曹襄皱眉的样子,抱着他好个撒娇,两人追着闹了半天。
曹襄才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本来就不去啊。”
言笑,“啊?什么意思?”
“就是不去的意思啊,去病说现在围猎规矩太多,他都弄不明白,学得烦着呢,就不让明卿去了,让她好好在家自己玩几天,反正冠军侯府果树也该整修了。”
“你早知道了?那你还逗我!”
“哈哈哈哈哈,好好好,下次不逗你了。你看你刚刚样子,哪有半点在宗室说一不二的风范?刁蛮!”
“刁蛮?好!你今天晚上自己睡吧!本公主刁蛮,要不起你这个谦谦侯爷!”
“哎??不带这么玩的!”
~~~~~~~~~~~~~
未央宫的宿卫虽然依旧没有变动,但是气氛不一样了,大家也都轻松许多,不用像防贼一样防着陌生人,挪回来的颜八子也来串门。
“皇后,你不在的时候,妾身想把之前的宴会重新办一次可好?我都好久没见家中姐妹和朋友了?”
“皇后,言瑾这次能留下么?言慧一个人挺孤单的,往常也没跟这个妹妹多多来往,刚刚去问了言瑾的意思,她对围猎没什么兴趣,前段时间还紧张了许久,不如就让她留下,妾身带着她们好好玩几天?放松放松?”
“皇后,永巷,要不给妾身管吧?我看李八子闭门不出,实在耽误事。”
“皇后?”
“是我让李八子闭门不出的,她把手伸到了宗亲那里,我罚她的。”卫子夫目光沉静的看着颜八子,很直白的说道。
其实从颜八子的角度来说,一个丞相、一个九卿,李家两位中年家主自杀而亡,郎中令一人身份尴尬,重臣中,最好攀关系的,或者说出身世家的,就颜异和李息两个了。当然,自然而然的忽略张汤,世家中谁还没点产业,正是查商的时候,谁都不敢碰他。
所以朝中各位,借着陛下好转的喜事,又好好走动了一番,世家中,觉得自己上不了位的,都开始抱大腿,就连选中李家不动摇的萧家都来找颜异了,颜八子是又喜又忧。
但卫子夫不该不开心啊,如今李家势微,太子地位超绝,卫大司马府不收人了,太仆公孙贺那边更是不收,霍家那边人满了,李息家任夫人更是找不到人,分明就是躲开了。
对她这么好的局面,她有什么不满的呢?
“......皇后,你不开心么?”颜八子被怼了那样一句,却没有跟原来一般缩回去,也没有绕开话题。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问过来,卫子夫胸中憋着的一口就散了,整个人也没有刚刚咄咄逼人的劲头了,淡淡的应付道:“还好。”
其实卫子夫是有些不开心的,或者说,她这几日不接待来访的夫人,不是要避锋芒,而是她的不开心已经掩饰不住了。刘彻还要自己去甘泉放松,自己都不是很想去见他,万一忍不住怼他几句,他再气病就滑稽了。
自己没有抓到李八子的证据,算她自己的失误,抬抬手就是了,日后自己会加倍注意她对太子之位的想法。
可是李蔡呢?李敢呢?为什么只决断了李蔡和太常的罪责,李敢呢?他就没有错?他做的事情,就这么轻易放过了!从李广自杀埋怨卫青的记录,到卫青回来之后的流言,最后到鼎湖出事,逼迫未央,他消停了么,李家消停了么?
因为一句忠心,就可以随便折腾麻烦事?
让一次是客气,让两次叫仁善,让三次,叫疯了!
卫子夫认为自己还没疯,也不想疯,自己的迂回换营,守长乐,弃未央,不是自己怕他们,是顾及着刘彻,他的臣子,自然留给他决断。
对于如今这个决断,卫子夫不满意!
卫子夫最明白刘彻了,他看着说一不二的狠心绝情,其实是之前忍了很久不做声,现在,刘彻还在忍让六郡和世家子弟。
为了朝局安稳,看起来没错,可新贵又做错了什么呢?卫青又做错什么呢?就因为晚生几年,晚几年被皇家赏识,没有一个好祖上,就要事事忍让?他们怀疑新贵要犯上作乱,却对自己犯上作乱之举标榜赤子忠心!呵,可笑!
“皇后,其实我有点怕的,不是过去几天,现在也怕,这几日,萧家来找大司农了。”
卫子夫惊讶的抬头,她怎么跟自己说这些?
颜八子笑笑,自顾自说道:“其实萧家也还好,看着功利了些,其实说白了,他们只是想不堕先人之名,想护住宗族繁荣罢了。反过来,先祖们谁不想子孙后代不堕自己威名?看他们这些子孙享受比我还好的条件,却不如我,该有多生气。我在家里跪祠堂的时候,经常想,要是祖宗有灵也都气得不肯成仙了。”
卫子夫侧头看她,疑惑道:“所以呢?”
“就算祖先没什么要求,别人会有要求的,自己也会对自己有要求的,在祖先的荣光下长大,自己也会舍不得放任光芒就此暗淡。所以一个人,很难脱离宗族去生活,那是根啊,放弃根就相当于否定了自己,重新来过,那得有多么大的勇气,又得多有自信呢?”
“皇后,其实我可以理解陛下的一些决定,对世家,既天然的倚重,又理智的排斥,所以,如果有些不争气的子孙惹到了皇后,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将来这些人也许会帮到您的后代。”
卫子夫被她逗笑了,帮到她的后代,求情求得这么有意思,也是费心了,“我本也答应盖侯夫人,不多为难她们。只是...”
调皮的眨眨眼,卫子夫回道:“祖先知道了,也不想给后辈太大的压力,若有余荫照拂他们,我只想他们快乐,没有要求。”
颜八子不置可否,扯开话题,“那皇后就先对我没有要求吧!你们去围猎散心,就让妾身松松筋骨,在家里玩几天吧?”
“你呀!”卫子夫无奈的板起脸来,“非要让陛下把你们打疼了,才知道我的好处。”
颜八子不再多言,笑着应下来,自己又何尝不是在给自己找退路呢?李家选的是李八子,不就看中她有儿子么,自己只有个女儿,万一将来,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颜家又没落了,谁来给言慧撑腰呢?连被选择的权力都没有......
世家人,谁都有个左右皇权和天下的梦,因为这个梦曾经真实过。
但现在,颜八子梦醒了,这个梦一点都不美好,没有壮志凌云的感觉,没有意气风发的激动,只有惴惴不安的天黑...天亮...
李八子喜欢,曾经的宁良人也喜欢,自己......不喜欢,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