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椒房殿
女官寝殿内,床上躺着一位满脸病容的少女,搭着薄薄的毯子,睡得不甚安稳,梦里依然是甘泉宫那晚恐怖的吵架声。
等景福到处好找却一无所获的回了皇后寝宫之后,才发现瑟瑟发抖的瑕心呆呆的僵在黑暗拐角处,浑身冰冷的听着里面卫子夫和刘彻还在吵闹的声音,头也不抬,明显是被吓傻了。
景福也不敢惊动其他人,赶紧把丢了魂的她拽走,一到床上瑕心就仿佛脱力一般昏睡过去。昏昏沉沉间,瑕心觉得仿佛又梦到了入宫之前那些忐忑不安受虐待的日子,高声尖叫的争吵每时每刻都在上演。
好久了,从甘泉宫到未央宫,自己一直病着,好几次夜晚她想费力的睁开眼皮,逃脱过往这些痛苦的回忆,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睛,只是觉得眼前光线忽明忽暗,时不时有人来来往往,还有人给她灌茶灌汤药,往她头上放帕子。她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大概是发烧了吧!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唔~好舒服、好温柔,是郦苍师傅吗?还是皇后?不…是姐姐!是姐姐要带自己回家了!每次都拽着那只手,才会沉沉的睡过去。
等瑕心再次有意识的清醒过来之后,已经是正午了,阳光打进来,衬得屋子里温馨又美好,有个小黄门正在轻手轻脚的整理药箱。她刚想说些什么,就觉得嗓子干得厉害,想挣扎着起身喝杯水,略动了动,机灵的小黄门就转身过来,笑嘻嘻的又是掖被子又是倒水,嘴上也不停,“瑕心姐姐,担心死我们了,景福姐姐总说你是被吓狠了这才病倒的,要不是今天守着你还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怕人吵架,梦里还在说胡话!”
瑕心饮下温热的水,这才拖着嘶哑的声音问道:“怎么是你?其他人呢?”
“景福姐姐跟皇后出去了,好像是大事,所以大家都跟着去了,所以就留我一个照顾你。”小黄门看着就是个活泼的,见瑕心想下地走走,就手脚麻利的扶着她起身,还一边道:“瑕心姐姐,你怕什么呢?皇后跟陛下吵架,怎么也吵不散的,虽然之前有王夫人,但现在即使帝后吵架,永巷也没什么人起来,陛下顶多是有段日子不来罢了。平时看着你挺坚强的,没想到病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拽着皇后撒娇不让走呢!”
自己?撒娇?拽着皇后?瑕心觉得头又隐隐作痛了,沙哑着声音问:“皇后不会守了我一晚上吧?”
“也没有一晚上吧!”小黄门把她扶到门口晒晒太阳,这才退步递上一杯新茶,笑道:“我们本不想大晚上的劳动皇后娘娘,只是医官过来后,怎么都喂不进药,昨晚你烧得越来越厉害,都开始说什么师傅什么姐姐,救命之类的,这才惊动了皇后娘娘,陪了你小半夜,早上只打了个盹就出宫去了。”
瑕心就说了几句话,就感觉嗓子仿佛用刀子割开了一样,火辣辣的疼,直到又有一杯水轻轻咽下嗓子,才觉得好受些,赶紧捡重点的问,“什么事要大家都跟着出宫去做?”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我猜是李家吧?”反正周围没什么人,小黄门说话也放肆了些,“你病着都没听说吧?据说李敢夫人被查出来有孕在身,皇后这才斟酌好久没有立刻罚她们,不然照那天争吵的情形,等不及回来长安,她们就得被皇后责罚。”
“李...李夫人怀...怀孕了?”瑕心脸色瞬间又变得苍白。
“对啊,哦!你病着不知道,确实被查出来有一个月身孕了,只是李家男人都没了,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
......
!!!小黄门还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瑕心已经穿好外衣,快步往外跑去!
而此时的李府,李家女眷和卫子夫、锦枫正在目瞪口呆的看着平阳公主,指挥着一群手下砍李府后院最大的那颗松树!
吱吱呀呀的声音伴着几声孩子漏出来的哭号,没到一个时辰,树就轰轰烈烈的倒下了。
平阳公主被叶葵扶着踩到了躺下也快如桌子一般高的树干上,俯视着犹自撑在众人面前的李敢夫人,略带欣赏的警告道:“陇西的人,无论男女真是好胆色,只是这胆色以后可千万别用错了地方!这树是李敢欠我的,他伤了我一颗宝贝树,我砍还回来就好。至于剩下的怎么处理你们,就是皇后的计较了。
卫子夫:“......”
平阳公主真是好样的,自己明明还没说什么,她把气出完了,还要踩一脚自己严苛残忍。
李敢夫人一只手半护在身前,一手牵着个小姑娘,一脸警惕的看了看卫子夫,她不知道李敢什么时候伤了平阳公主的树,但她能看出来皇后和公主依然不和,容忍其中一个,就算不能对付另外一个,自己家也能少个敌人吧?
就是可怜了那颗老松树,听说李家人进长安时便有了,家中孩子也没少在树下玩闹,骤然失去吓得直哭。
“怎么?有意见?”平阳公主见李敢夫人好久没说话,才冷哼道:“若不服气就就说出来,别等本公主出了门再在背后散布流言。”
后面的奴仆姬妾都低着不敢抬头,只有李敢夫人上前点头,因为李敢冲动之举,李家都要四散飘零了,多没一棵树又有什么要紧的,恭敬上前行礼回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妾身并无不服气,只是既然平阳公主已经讨回了先夫的欠的账,如今还有什么其他事情么?皇后在此,还未招待。”
“没了!”平阳公主也不啰嗦,利落的踩下地来,半句告辞的话都没打算跟卫子夫说,就领着人扬长而去!
卫子夫跟锦枫交换了一下目光,都不明白平阳公主来的这是哪一出,但是总归是要跟李家女眷做个交代的。
“既然平阳公主走了,本宫却有些话要同李敢夫人说,你何姓?”
李敢夫人看着满地的狼藉枝叉,场面实在不雅,上面或站或坐,一排问责之人,她们则瑟缩于下,一副李家要凋零的模样。总之再坏也就是一条命的事情,李敢夫人强自稳了稳心神,恭敬上前行礼,轻道:“陇西上官氏。”
“上官夫人!那看来是没有查错了,两年之前借口归家探亲,找寻李氏旁支子弟。”卫子夫实在没有心情和她寒暄,冷冰冰的感谢她,“真难为你们能查上祖宗八代去,给李八子找到了多年未见的亲人!后面...还用我说么?”
“不用了。”上官夫人抬头,坚决的辩道:“是李家与李八子祖上确有关系,这两年难免李府与李八子走动得近了些,但皇后尽管查,绝无藏私!这认祖归宗也不算什么罪名吧!”
“不算罪名,那你们为何不报呢?”景福喝道。
上官夫人移了目光过去,回道:“那是李八子的问题,应该去问李八子,皇后怎么会来问我?”
锦枫看不下去了,这是不装南墙不死心啊,她当自己没去甘泉宫围猎,是从哪里跑回来的?“上官夫人,你也是陇西大族出来的,别的没学会,死无对证的倔强倒是十足十啊!你觉得我北地郡的人什么都查不到是吗?哼!可惜了,为了与宫中妃嫔皇子攀关系而凑上来的人,又有几个似你这般嘴硬?早就坦白你们是如何安排祖上关系的了,现在你一人狡辩并没有用!”
“是我又如何?只是您别想歪了,不是帮李八子寻亲寻到我们自己家,而是我们自己家的寻亲,出乎意料找上了李八子,皇后难道要告诉妾身,只许卫家有武将亲人,不许其他妃嫔有么?至于上报,皇后还是去问李八子吧!”上官夫人即使再心虚也得撑下去,霍去病射杀自己丈夫乃是事实,日子一长,谁还会想其他事情的影响,只记得霍大司马的鲁莽张狂。所以,自己只要撑住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任何其他犯上想法,李家就无大事,李八子....自己已经顾不得了,她还有两个皇子,自己......万一自己认罪,腹中孩子可怎么办?
甚少开口的卫子夫,终于是放下了最后的怜悯,目光从她的腹部移开,停在她倔强骄傲的面庞上,轻声问道:“这孩子你要留么?”
“...要!”上官夫人只停了一下,就干脆的回答卫子夫。
要了!皇后又敢做些什么呢?
卫子夫对这些生来就有的骄傲风采向来不敏感,也实在弄不懂她们总是一副要激怒自己的架势是为何,但卫青的仇,自己是不可能放下的。
“宗正新立,是外姓,有许多名单关系积旧成难,无法行事,所以南宫公主要亲自去楚地等宗亲罪臣遗后的关押处查实,这些你知道吗?”
南宫公主是看不上任安,所以一面避开,一面带头去找茬吧?上官夫人大概能明白南宫公主的心理了,当初为了刘陵,南宫公主跟宗正没少打交道,所以若论刘家里面谁不显山不露水的威望最高,平阳公主是怎么都赶不上她的。当然,若是当初平阳公主没有嫁出长安,一切可能都不一样了。
但现在,南宫公主确实常看望一些不怎么样的宗室后代,地位、善行都是摆在那里的,自然不甘心这么多年的关系,就此拱手让给任安。
楚地是高祖老家,还有很多的远离朝堂的宗亲,七国之乱的罪臣之后,可谓错综复杂。这要是再找个案子给任安,他这个暂行宗正事就要危险了。
还没等上官夫人开心几秒钟,卫子夫就决断道:“你们,就跟着她一起去吧!既然李八子有了陇西的亲族,你就不必回去了,楚地也算是个好地方,有利于你养胎!”
后面的老奴扑通一声跪下求情,“皇后开恩,将军骤然去世,我家夫人最近心情不好,本来就胎相不稳,可否等孩子生下来再走?”
“不要等孩子生下来再说,最好即刻启程随南宫公主同去,我实在不想在长安再看到你!”卫子夫实在是不想见任何李家人了,每次看见她们,都能想起,她们是怎样在家等着李敢刺杀卫青成功的。
她们恨,自己更恨!
“皇后!”
“皇后!!”
背后一地求情哭喊的声音,长安也好,陇西也好,都是李家的根,去别的地方,就算是跟南宫公主去,跟流放又有何区别呢?
陌生大概是她们这群宗族观念很强的人最大的恐惧吧......
走出府外,卫子夫转头看向李府高高院墙,几个人在朝堂上的任性,是不可能不连累家人的,就是不知道李敢、李蔡、李广三人若是预见到此情此景,是否会后悔呢?
“六郡子弟,错了也不会后悔的。”锦枫像是知道卫子夫在想什么,神思悠悠的陪她回头看过去,“他们甚少把家人放在第一位,呵呵,包括我夫君,他们每天想到的是怎么建功立业,家人,永远都在后面。”
“有我呢!”卫子夫握紧她的手,“没事,就让他去闯吧!小锦姐,家里我会护着你的!”
锦枫没好气的回握她,开玩笑道:“别叫姐了,我也是四十岁的人啊,以后啊,少让我出去跑两趟就行了,每次都给你带回来不好的消息,上次一个平阳公主,这次一个李家,我都害怕了。”
“好!下次还是要麻烦小锦姐了!”卫子夫也不客气的回道。
“你呀!”锦枫嗔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挽着她开开心心的就要上车。
岂料中途扑过来一个人,被拦在最远处,喊着‘皇后’
“瑕心?”卫子夫急着招手,“放她进来,景福快去接她一下,生着病怎么还跑出来了?”
瑕心一副快要急哭的样子,“皇后,李家?您准备怎么处置了?”
“你怎么了?生病还乱跑,这些事有景福和攸宁陪我就好。”卫子夫蹲下去扶她,这孩子天生见不得别人吵架吵崩了,原来也被吓哭过,好几天不敢说话,这次竟然还吓得病了这么久,抹去她一头的汗,柔声道:“回去吧!”
“皇后,你处置李家女眷,宗正那边一定会说您德行有亏!”瑕心急得落下泪来,“奴婢醒来听见李敢有遗腹子,若是此时处罚大家悠悠之口又会怎么议论?您不如高抬贵手就放过她们吧!”
景福轻斥道:“瑕心你说什么呢?皇后有何错?李家荣宠一体,平日受人尊敬,排挤人的时候难不成没有沾光六郡和夫君之名?如今犯罪,就因为怀孕便能抹去她的所作所为吗?”
瑕心跪下辩道:“皇后的名声...”
“我不在乎!”卫子夫松了手,直接打断了她,“瑕心,皇后旨意已下,君无戏言,没有更改的可能。有什么后果,我担着就是了,你不必担心!”
“可奴婢...”
“景福!送瑕心走,在这里吵闹成何体统?!”卫子夫不想再听了,谁都没有办法理解她的恐慌和愤怒,卫青的‘好在’,不可以,也绝不能再被任何人当作原谅的借口!
阿边上来,跟景福一众人很快的把虚弱的瑕心拉到了旁边的小马车上,渐无声息。
“这孩子是怎么了?”锦枫有些不解,怎么看着像是李家人说的话?
卫子夫摇头,和锦枫一起上了马车,“没事,小时候家里经常吵架抛弃她,就见不得亲近之人争执吵架,这次还吓病了,昨晚上说了不少胡话。”
“唉,可怜啊!平时看她跟永巷和后宫之人争执,还以为是个似景福般厉害的小姑娘,原来小时候还有这种经历。”锦枫感叹道。
卫子夫笑笑,没办法,人终究是无法根据未来去选择过往的,现在的瑕心没办法变成一个过往没有争吵阴影的瑕心,上官夫人也没办法选择变成一个没有冲动夫君的人。她还怀着遗腹子,那个还未出生就没了父亲的孩子,也不知道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走么?”
“攸宁?”卫子夫终究是伸手掀帘,刚要吩咐几句,就又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郎官司马迁请见皇后!”远处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淡青长袍,拱手而立,微微低下头去,看不清面容,但声音清脆,颇有意气风发的的味道。
卫子夫就知道不会这么顺利,只是这人是谁,都没有听过。锦枫在旁边提醒他,“司马谈大人的公子,刚刚游历回来,精神奕奕啊!看他的气派,不愧是一路拜访过各派大家的人。”
司马谈?史官啊,这是迫不及待来记上自己一笔么,卫子夫没有答应他,只是容他走进几步,继续跟攸宁道:“请一位医官属的女医官,一路随行李府的上官夫人,不要短短的路程走上个七年八载的,这是罚,不是恩!让上官夫人记住了,不要拿孩子来当免罪的理由,在本宫这里不好使!本宫的仁善也不是给所有人的,她是例外!”
“诺!”攸宁领命去了。
卫子夫却像是刚刚反应过来司马谈大人的公子在近旁请安,“哦!司马大人的公子在啊,本宫刚刚怎么吩咐的,你记住了吧!”
“...是。”听说平阳公主带了一帮人来李府砍树,还是个上了年头的大松树,再加上确实有家父命令前来问候,司马迁就特意前来了。
只是司马迁真没想到能碰到皇后,尤其是在众人口中的温柔和善的皇后,他也很想一见,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可以起于微末,做到皇后,还能有卫家一门五侯的荣耀?
“那就记吧!”这事,随便记,卫子夫恨不得所有人都能记住,动卫青的,动霍去病的,也要掂量一下皇后的分量,太子生母的分量!
有威,才能有宵小之人的惧,虽然粗暴简单,但是有用就好。
“诺!”司马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先应下来。
声音真洪亮!卫子夫对这个郎官也没有其他印象了,只觉得在外回来的孩子,嗓门是真的洪亮有力啊!
至于司马谈的史书记载,也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从跟刘彻吵架开始,她就没有准备再把名声这个东西放在心上。
只是锦枫依旧放弃不了揶揄她,“皇后呀,你这心软一招的习惯可怎么好?还派女医官跟着,啧啧啧!我都没有的待遇。”
“下次让女医官看看你!天天看你!行了吧?”
“......那我不管,别人有的,我也要有!皇后要给我一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