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倒不是张汤摆谱,他去看望朋友鲁谒居了,结果肠胃不适,如厕几次之后无奈住了下来。谁知道这么巧赶上了刘彻病重的消息一夜之间传得满天飞,黎明时分虚弱的被儿子拽上车的时候才知道出事了。
可惜张汤折腾了一晚上,连下车都要扶,实在不好进宫,干脆带着攸宁一起直奔最近的儿宽家,这才有了椒房殿的一幕。
只是张汤不知道的是,儿宽比他更早知道丞相的发难,也许就在丞相到宫门口不久吧,平阳公主就来了。
因着欧阳生任职夏侯家中族学的事情,两府不咸不淡的保持着文学书信往来,儿宽披衣起来的时候虽然狐疑,却依然听完了她的话。
“上有危重之险,虽然有两大司马陪侍左右,可丞相此举反常,长安城中恐有暗流涌动,侍御史应早做打算。”
儿宽刚刚起身,脑子还有些懵,但仔细想了想依然没明白,“若陛下有万一,丞相深夜求见未央宫与皇后商议也属正常,为何反常?况且即使有乱局出现,为何要我早做打算?”
平阳公主也不急,只是反客为主的推过去一盏浓茶,面容沉重的解释道:“一则丞相子侄李敢是郎中令,掌宿卫宫禁之事,若有急事商奏,应直接禀报入内,岂会弄得声势浩大的在宫门外等?二则,这北阙甲第来往车马之声陆续响起不绝于耳,李家即使因为丧事管束不严下人,也不至于让各位听到消息的大臣不去丞相府求证一番,就往宫门去吧?”
说着,后面门口探头进来一个小儿,大大的眼睛四处乱转,雪白的袜子探出来又很快的缩回去,只留了个圆圆的脑袋,侧耳倾听,烛光之下分外晃眼。平阳公主一下就注意到了,心道儿宽倒是有个爱他的夫人,半夜还把孩子派出来听消息,遂努努嘴道:“看来是本公主搅扰了您跟贵夫人好眠啊,与其不明不白的担心着,不如请出来见见吧?”
“哦。”儿宽惊讶着回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身后多了个小尾巴,“公主误会了,这是我弟子的孩子,欧阳高。”
“来,见过平阳公主。”
那小儿倒是有意思,没有蹬蹬蹬的跑进来,只是在门外作揖行礼,道,“公主恕罪,师祖恕罪,高儿仪容不整,恐难见客,只是半夜听闻有人上门,以为是家中出了什么急事,这才慌忙跑过来的。”
儿宽见状,歉意的冲平阳公主笑笑,平阳公主倒是露出几分欣赏,点头道:“你这个师祖倒是会教,欧阳先生见到了肯定要夸你的。”
“公主谬赞了。”儿宽冲门口摆摆手,示意他先回,转头继续刚刚的话题,“还是请公主先说说丞相之事吧!丞相此举确实反常,但我不解公主深夜前来告知我此事的目的,在下无权察举丞相失职之处,公主应该去张汤大人府上,听闻张大人的夫人也是您牵线做媒,即使深夜应该也不会有拒门之举吧?”
梦知......平阳公主掂量了一下自己跟她现在的关系,觉得她应该不会把自己拒之门外,但自己肯定要等上好久。
然而这些不重要,因为自己根本没打算去找她。
“侍御史恐怕是误会了,这朝堂争锋,我并不关心,我关心的只是陛下是否安好,这一点我自有安排。”
平阳公主淡淡的抬眉,看着儿宽渐渐放下戒心的脸,语调轻缓的继续道,“现在前来找侍御史是全我道义之心,长安若是要乱,不过是宗亲、官员、侯王、椒房殿等人的博弈,别的不提,皇位继承需要争取各方支持,想想太子少傅庄青翟这几年的折腾,你就该明白,文学之士从来都没有置身事外过,而你这里可是有牵连到鲁地文学世家的...人。”
欧阳家!儿宽心中一惊,人也跟着清醒不少,自己就在张汤之下,张汤是三公之一,备受陛下宠信,与李蔡关系并不好。若是长安动荡,自己肯定逃脱不了,与自己深有关系的欧阳家难免不会被有心之人卷入其中。
可...怎么会呢?皇位继承,太子名正言顺,即使别人有心思,也无名头啊!哪怕...哪怕就是皇后有问题,都动摇不了太子的地位。
平阳公主继续补充道:“我也是盼着夏侯家族学兴旺的,欧阳先生在族学之中,我自然也是要帮衬的。所以前来提醒你一句,若是有人想拉拢你,或者提起刚刚那位小孩相关的人,你可要早做准备,莫要让长安的火,烧到夏侯先生、欧阳先生等一众饱学鸿儒的身上。”
浓茶微凉,儿宽却浑然不觉,一杯饮下,这段日子的交往,两人都很有分寸,并不频繁,这让他没有理由怀疑对公主希望夏侯族学的心,可他很快的犀利反问,“公主此心,儿宽感谢,只是要问一句,公主若只有此心,却不该有是对朝中形势娓娓道来的从容,敢问除此之外,公主所求为何?”
“除此之外,与你无关,与你和欧阳家无害。”看儿宽还要再问,平阳公主也反问了一句,“今日之事繁杂,你确定现在就要知道所有吗?”
“......”儿宽明智的闭了嘴,他非八卦激进之人,这个漩涡,想趟的都去宫门口了,他还不想去。
“那还有一问,请问公主如何得知丞相有异,而非椒房有异?”
或许是儿宽的错觉,他觉得自己这话一开口,气氛瞬间都冷了不少,只听垂了目光的平阳公主冷冷的问:“......在你们印象中,郎中令李敢就这么可信么?”
陡然间来了这么一句,儿宽有些愣,他从来没有想过郎中令李敢的问题,“还请公主慎言,郎中令家中新丧,即使君臣之间颇有误会,但李家乃忠勇世家,李广将军征战一生从无二心,李敢也是年轻有为,前不久才跟骠骑将军一同凯旋而归,更是若无实据,如此怀疑郎中令有些过分了!”
平阳公主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我怀疑李蔡,你倒是没有这么大的反应。”
“......丞相此举乃是事实,自然值得怀疑,难不成郎中令做了什么才让公主做此判断?”
“没有。”平阳公主答。确实什么都没做,但确实没做才反常,陛下不在,郎中令今日不值守未央宫,现在无人找他,恐怕找也找不到人。
“公主还是慎言的好。”
平阳公主有些生气,“好,那你就看在世家的面上,也对丞相慎言慎查吧!”
或许是这句吩咐过分熟悉,儿宽突然板起脸来,严肃又正经的应道:“这是自然,平时张汤大人对丞相家学也是尊重的,自然也需要进一步查证背后因由。”
他还真信了!??不知道为什么,平阳公主突然有些烦,原本不打算告诉他的,也忍不住出口,“曾经的山阳侯张当居你还记得么,元朔六年刚刚顶替孔臧之子孔琳当上太常,就因为选拔博士时渎职怠查,坐罪国除。”
“他与此事何干?”
“他家熏鱼做的不错,四年徒刑刚回来不足一年,就引得皇子刘胥和刘旦经常去吃。这次跟着去的几位大人,可能都有同样的口味吧,而且巧得很,也大多都是那一年进的太学,后被选拔为侍中。”
“公主是说......”儿宽觉得有些危险,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内幕和暗示,本能让他及时刹车没有在这件事上问下去,只是依旧怀疑的打量平阳公主,这事,那应该也是她回来的那年吧?
这么有能力的公主,关键时刻深夜前来,她刚刚对欧阳家的提点,真的没有别的企图么?
“公主怎么知道这些的?”
平阳公主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笑着站起来,一副要走的样子,喊了门外的叶葵进来穿衣。
“公主...”
“我这几年与皇后在少府的事情,你不会没有耳闻吧?她虽然不轻言亲疏好恶,可我不同,一向...都与宗正交好的。当年一同被责罚的,还有当时的宗正刘弃,他与我私交甚好,哦,还有如今的刘受,我们都讨厌张当居。”
“......”
平阳公主回首,玩味的打量着错愕的儿宽,满含警告的留下一句,“......你确定还想问下去么?”
!!!不想!儿宽是真的不想,还内心不停的骂自己嘴贱,皇家龃龉关自己什么事!怎么把御史纠察问到底的风格放在了平阳公主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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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中天,温度渐起,看着朝堂官员的急切情绪一点点降温,椒房殿却依旧热闹极了。
颜八子带着本要宴请的家中姐妹、李八子带着两个皇子,加上言思、言瑾都聚在了椒房殿,各种请安聊天,不愿意走。
李八子甚至还带着孩子哭了好久,三句话不离陛下身体如何了?
“暂无大碍。”这四个字,卫子夫已经说累了,也说得自己都不信了,她现在只想明卿可以赶紧进来,别人信不过,她还是要找可靠的人去打听鼎湖的消息。
一直到午膳后,虽然明卿和卫少儿都没等来,反倒是迎来一波波的宗亲和侯爵夫人,说是请安,都是来等消息的,其中还有不少丞相手下的官员家眷,这倒是稍稍安了她的心,郎中令虽然一直没出现,但起码未央宫是安全的。
时间一刻刻过去,不少人都等得有些不耐烦,幸好攸宁和景福连敲带打,妥善处理,才没人烦到她眼前来,可也只能躲在茶室休息。
卫君孺最后姗姗来迟,被好多人围了很久,才凑上前来,“没有消息,我怕你在宫里有问题,留了敬声在家,先进来陪你。”
卫子夫心头猛跳,忍不住胡思乱想,是不是田仁和终军两人出了什么问题?难不成军权也有异样么......
瑕心适时端上来不少饭菜,“夫人陪着皇后吃点吧!皇后都一天水米未进了,就坐在这里发呆。”
“大姐吃一些吧,我没什么胃口。”
卫君孺劝了半天,只好自己先吃,“张汤生病了,梦知离不开,可能要等局势稳定一些再说,锦枫也在家里看顾孩子和老人。阿广也没消息,四弟妹在府里带着孩子,除了卫伉跟着走了,剩下一切都好,你不要担心。对了,二妹去明卿那里了,也正好让陈掌无后顾之忧。”
卫子夫闭了闭眼睛,似乎拼命重新捋了一下刚刚她说的所有人,确认没有遗漏才道:“那就好,都稳得住我就放心了。”
“对了,我听陈掌说熏鱼,你知道熏鱼做得好的,不是张坐家,而是张当居家么?”
卫子夫睁眼继续盯着门口,半撑着脑袋,“知道。刚刚知道的,是言瑾说的。”
“那你怎么没告诉陈掌?”
“......”卫子夫扶额,整个人都掩饰不住的疲惫,外面人声鼎沸热闹极了,她的内心却枯槁如水,“瑕心去说一声吧,是我的疏漏。”
“诺。”
“子夫......”卫君孺担忧的放下碗筷,坐到她的身边,只见她瘦弱的肩头微微发抖,几乎察觉不到,只有伸手触摸才觉察出她的僵硬和冰冷。
卫子夫整个人都是紧绷的,绷了一整天也不觉得累,但卫君孺的怀抱过于温软,自己不由自主靠过去的时候,舒服得整个人都要睡过去了。仿佛孩童触摸到了熟悉的怀抱,连毛孔都尽情的舒展开来。
夕阳余晖打在窗棂上,让美艳绝伦的椒房殿既耀眼夺目,又鲜艳如血,这里,注定了是有不断的嘈杂纷繁......
无论好与坏,无关善与恶......
但卫子夫此刻忙碌了一天的心,终于回归了正常的跳动节奏,静静的靠在卫君孺怀里,一刻也不想起来。
“......姐”
“嗯。”
“我怕...”
“陛下不会有事的。”
“好...他会平安的。”卫子夫清了清喑哑了一天的嗓音,字字清楚的说:“他...他们都在鼎湖好好的,就是...我死都可以。”
“说什么呢!”卫君孺有些生气,刚要说她两句,却被瑕心打断。
“皇后!王信夫人求见,说有言瑾公主的事要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