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6章 慈心堂中

就着夜间霜白的月光,就着虫鸣……

就着一个孩童懵懂、心怀小秘密的欢喜……

两人肩并肩,在树根挖了个坑,把鸟儿埋入土中,甚至做了个坟包。

男孩心中以为交了自己生平第一个朋友。

还是个漂亮年画娃娃。

月亮洒在小女孩身上,她水灵灵的眼睛映着月色会发光,美得超过男孩的认知。

那么珍贵,无法形容,就在眼前。

男孩摸了摸她的小辫子,忍不住在她眼皮上亲了一下。

他想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没来及开口,女孩子突然哭叫起来,惊动内院的人。

男孩张大嘴惊愕地愣在那儿,不知怎么就触怒了他的年画娃娃。

待知道小女孩被门房的儿子亲了一下时,所有人安静下来,目光齐齐看向女主人。

男孩子瑟瑟发抖全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门房吓得跪在主人面前。年画娃娃的妈妈决定打死男孩。

当时的情景恍如一梦。

此后多年,他仍不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他又做错了什么。

那个小姑娘为什么要那样做。

最后,他被门房卖了,门房保住了差事,他保住了命。

卖到慈心堂,里面是各种被抛弃、被卖掉的小孩子。

男娃多是被卖的,女孩子不值钱,生下来不被溺死已经是很多女孩的幸运。

每天一早开了门,可能门口就有一只篮子里面放着个女婴。

或只是包着块布,一件衣服也不舍得给穿,赤着身子就被遗弃了。

人命不值钱,更不用说女婴的命。

慈心堂后头就有婴骨塔。

养大一个婴儿要花很多钱,费很多事。

故而这里曾经热闹非凡,许多婴儿被送来,许多婴儿莫名消失。

这个男孩是这里最大的孩子,也是最俊的。

在那样的年月,“俊美”之与一个孩子,如同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抱金过市,招来的只有祸患。

他最初被一个中年男人看上时,已经十二了,像只充满甜美汁液又很轻脆的梨。

慈心堂的堂主是个不爱笑的女人。

他不知道这个女人多大年纪。

堂主带着这个男人穿梭于堂中,院中挂着婴儿的尿布,充满婴儿啼哭声,这声音从早持续到晚。

男人脸上很不耐烦,边走边摇头。

直到看见男孩子。

他眼睛一亮,男孩子还没有男人的模样,甜美如女孩子,身量只到他胸口,连骨骼也没发育,十分纤细。

他指了指男孩子,将一锭银子交给堂主,拉起他的手带他走。

“乖乖听老爷的话,晚上你回来可以吃肉和白米。”堂主面无表情吩咐。

“那倒不必,我那儿还缺这些东西?晚上回来保管身着绫罗,还你个富贵小公子。”男人哈哈大笑。

每天都有孩子被带走,回来时可以吃上肉和米。

然而这些被带走的孩子,每一个都慢慢从鲜亮变得灰暗再到麻木。

男孩不知道她们和他们经历了什么,却知道绝不是好事。

他死活拉着门不离开。

堂主上前打了他一耳光,指着外面,“要不乖乖听话,要不滚出这里外面等死。”

“老娘难道白养你们这些废物?”

他望望门外的世界,那里没有慈心堂这样的灰色高墙。

那里是个更可怕危险的世界。

男人笑得很和蔼,劝他说,“好孩子,伯伯带你回家吃点心呢,伯伯就待孩子最好。”

“敢惹这位老爷不高兴,你知道小乐的下场。”

男孩子咬着嘴唇,不吱声。

……

小乐咬了把他带走的客人,堂主将小乐绑在长条凳子上,脱了裤子,叫人用长板子打他。

板子打在皮肉上的响声叫人心惊肉跳。

起初小乐还喊叫,后来被打到血肉模糊,慢慢没了声息。

可怕的是他并没被打死。

堂主将他扔到没人的房间,地上只有一点稻草,小乐趴在稻草上硬挨。

男孩以为堂主只是罚他,叫他服从乖巧,便饶了他。

然而不是的。这里最不缺的是人,缺的是活下去的机会。

男孩子省下自己一口饭,偷偷送到那间房里。

现实比想象更令他恐惧。

想象中小乐只是受了伤,需要时间去愈合伤口。

现实却是,小乐身上的伤口化脓,已经几天没有翻身,他赤着半身趴在地上。

屎屁不能自理。

当男孩看清小乐伤口中一团团翻涌的蛆虫,手一抖,饭掉在了地下,沾满灰尘。

小乐勉强睁开眼,向他爬过来。

他受了刺激一步步后退,张大嘴巴想要叫喊,却喊不出声——

只不过几天,小乐伤口处烂成一个深深大洞。

小乐爬到那口饭前,低头直接用嘴将饭食吃掉了。

男孩子转身打开门走了。

没人注意这些事,这种事在慈心堂算不得一件事。

这里人人都只想活下去。

男孩子独自在树下坐到半夜,第二天又送了半块窝窝给小乐。

里头裹了堂里杀老鼠的砒霜。

…………

“还不走?”堂主问。

他摇头,他不想如小乐一样咬人,小乐定是遭遇了可怕的事才会这么做。

他不去便不会伤人,堂主应该不会打他。

堂主冷笑一声,的确没打他,只是将他关入小乐死时待过的屋中。

里头地上有稻草和两只一模一样的桶。

一只桶给了些喝的水,一只空桶,用来盛放他的秽物。那时他还不知道有个词叫“屈辱”,只觉心中悲凉。

他像只畜牲被人锁了起来。

到了晚上,他饿得胃里火烧火燎。

第二天,头晕,眼前发黑,满脑子都是食物,连他一向讨厌的煮白菜,蒸土豆想起来都散发出诱人香气。

第三天,他躺在地上,已经绝望,眼泪流入耳朵中,他一动不动。

堂主懒得和他废话,甚至懒得动手打他,打算直接饿死他。

第四天早上,他想通了,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尊严在生死面前算个屁。

他跪在门内,用仅余的一点力气不停拍打着门。

堂主打开门,眼如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盯着他,好像只给他一句话的功夫,下一句就会转身离开。

一句话便是他的生死。

“我什么都可以做。”

堂主从鼻孔中哼了一声,“你运气好,生得漂亮,老爷只要你,不然早让别人顶你过去了。”

他缩在地上,卑微如一粒尘,“只求吃饭。”

“换衣服,沐浴,那边摆了席等着你。”

男人倒是大方,不止摆了堂里吃不上的席面,鸡鱼满桌,还备了衣料、玉石等礼物给男孩。

男孩子吃饭时,他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男孩,那目光像舌头,又热又软。

男孩子在那目光下,吃了两口饭,突然哭出声,边哭边把甜丝丝的馒头发狠往嘴里塞。

男人没骂他,反而耐心给毛巾叫他擦脸,吃过饭端来盐水叫他漱口。

又带他去了一个房间,推开门,里面放着一木桶热气腾腾的沐汤,氤氲着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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