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见着平日威严的父亲,像个刚从地里种地回来的汉子,跟婆娘讨水喝。
那是父亲从未展露过的一面。
“父……父皇,是儿臣,嘉娘娘刚回自己宫里了。”
“定是你吓到了她,她胆小。”
放在从前,公主定然一声冷笑,再嘲讽几句。
可看到那衣服上的刺绣,听到父皇呼唤嘉妃的声音,她沉默了。
“有事?”
皇上又恢复了帝王的架子,正襟危坐。
公主倒杯茶端过去,“父亲,喝茶。”
皇上接过茶饮了一口,很累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有事尽管说,为父听着呢。”
公主乖巧地跪下,“父亲听了儿臣的话,且不要生气,也别急,听儿臣把话说完。”
皇上不说话,只是闭着眼,如睡着了。
公主知道父皇听进了她的话。
“女儿此次前来,是代归山大人进言。”
“虽说做了驸马不能再致仕,他心在大周,所以请女儿代奏。”
她看看父亲,清了清嗓子道,“请父皇立四皇子为太子,以安朝局。”
皇上只是动了动身子,继续闭目养神。
公主大胆陈述理由,“先说为什么要立太子。”
“若果儿臣没猜错,九弟肯定要请战去打倭贼,此战意义重大,不可能没有皇家成员坐阵,四弟、六弟都不合适,也不可能愿意上战场,而九弟却很需要此战立威。”
“只有打赢这一战,他才真的能与四弟六弟平起平坐,四弟有太师支持,六弟自不必说,也有一党,九弟若有战功就不一样了。”
“女儿是支持九弟的。可是九弟一走,中央军权给谁为好?”
“归大人说,立四子为太子,由太子监国。若不立太子,四子六子势均力敌,自然相斗,战争期间,朝局稳定为上。”
“立了太子,六弟如小孩子,四弟如大人。争斗自然停下,最少不敢那么明目张胆了。”
“待九皇子回朝,封王封爵都好,就有了自己的力量。”
皇上睁开眼,平静问了句,“此时太子该当如何,你们不会以为太子想立就立想废就废吧。”
公主耸耸肩膀,“只需他犯了大错,就可以废黜。”
皇上盯着公主,“你这般笃定,怕是那个大错就握在你手中?”
公主俯在地上磕个头,俯低身子,“是。只求父皇别生气,目前四弟还有用。”
“你何故如此,要送你四弟寻死路,废了他,就再无起复可能,朕也不会杀他,毕竟是朕的儿子。”
“父亲也不敢杀他,外祖树大根深一时是挖不干净的。”
“儿臣不为别的,为大周,为百姓,为苍生……”
“为你母亲把你送给归山?为你母亲要将你送给倭贼和亲?为你母亲毒死你第一任丈夫?”
皇上一连串发问,问得公主哑口无言。
“不管女儿为了什么,这个办法是现如今平定朝局最好的办法。”
“你起来吧。”
“朕包容了老四老六的小动作,还能容不下你?”
“都是朕的骨肉啊。”
“那想必中央军权归属你也有看法了?”
主没平身,依旧跪着。
“父皇敢不敢破此例,中央军权交给归山。”
公主胸有成竹,“此人,有脑子、心智沉稳,最重要的,他不扰浑水忠君爱国。”
她想想自己的新夫君,轻笑一声,“就是同女儿一样,名声不好。”
“若是父皇同意,待九弟出征后再宣旨。”
皇上无声一笑,“看来这个归大人是天意所归,当掌禁宫护卫之责。”
原先传闻就是归山掌管中央军。
皇后费了老大劲,让四皇子拿公主勾引归山同榻,以威胁归山。
最终,公主不但真的下嫁归山,连军权也真的归了这位归大人。
待宣过旨,不知她是喜是愁啊。
翌日,李琮与云之一起入宫,给皇贵妃请安。
他想探一探由谁出兵南疆,何时出兵,兵力多少。
…………
有一次他进宫,在书房等皇上。
书房无人,恰看到安国公的与皇上来往的密信匣。
他心念一动,看皇上连个影也没有,便偷看了密信。
这才知道大周兵力空到何种地步。
根本打不起仗。
招兵虽能招,可是要训练。
散兵上战场,是纯送人头。
光是新兵练兵,到上战场最快也要六个月。
当时他只是诧异大周国库空虚、兵力空虚到这种程度。
没想到这条消息这么快派上了用场。
不管谁去打仗,必输。
听那倭帅说倭兵十万就扎营在泉海。
倭方打赢再谈,提出条件自然这边不能不答应。
他来来回回想自己的计划,总觉得这一次没有漏洞,万无一失。
…… ……
公主自含元殿出来向清思殿而去。
她好久不见自己母亲了。
大婚时,母亲送上许多礼物,却没带来一句祝福。
公主毫不在意,在她母亲把她当做“物件”当做娼的那一刻,她就死心了。
她想过原谅母亲,毕竟是抢夺皇位。
让她再次心寒的是,母亲愿意让她前去与倭贼和亲。
那些算不上“人”的家伙!
一个大周公主,再怎么声名狼藉,也是大周的皇室!
她的浪荡与她母亲的薄情相较,根本不算什么。
她是多么把母亲放在心上啊。
风吹杨柳,天都热起来了,她迈着轻松的步子向清思殿而去。
皇后百无聊赖,与两个嫔妃聊了几句,恹恹的,对方也就识趣地离开了。
连窗外的鸟儿啼叫都惹她心烦。
“给母亲请安。”公主带着快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皱着眉松开紧按太阳穴的手,强压眼中不耐,看向女儿。
女儿自大婚起,一扫从前的阴霾和颓废,人变得明亮起来。
从女儿第一个驸马起,就从没露出过这么轻快的表情。
爱情是苦的,只有少有的甜,像抛出的饵,让你去寻觅,不停探索。
痛苦多于快乐,是皇后对爱情的感受。
爱而不得,充斥了她的人生。
不过看公主现在的模样,倒像是嫁了个合适的驸马。
归山与公主很合得来。
那个甚至有点丑的男人!
公主看到母亲带着惊讶的目光——从第三者的角度也顺便打量自己一番。
她的确很快活。
归山那个人,不在意一切,公主所有烦恼他都接手过来,轻轻一吹,便吹散了。
他其实很懂察言观色,但总是嬉皮笑脸。
他从来没有害怕过公主,一开始的惊艳过后,他像条钻进她心中的虫。
洞察她一切心意,她初时有些惧意,不想给人知道心事。
归山大大咧咧告诉她,“一个男人倘若根本不在意你,他是不可能知晓你的心意的。知晓也假做不知。”
“我那么爱你又不会害你,你怕什么?”
相处久了,公主发现,归山小事上嬉皮笑脸,一到大事,是个可以依靠的男子汉。
牧之死那会儿,公主悲痛不能理事。
所有一应丧事是归山主持,有条不紊。
与礼部接洽,定下仪制。
接待来宾,礼金登记造册。
那些琐碎的事被他一手包揽,才留给她足够的时间缅怀故人。
他没有邀功,也没勉强她接受好意。
他像个体贴的影子,安安静静待在她身边。
看着她受伤,看着她哭,看着她慢慢平复心情。
像太阳,习以为常,叫人心生暖意。
像春雨,润物无声,叫万物焕发生机。
待她心情好些,他亲手为她换装。
帮她贴假胡子,找合适衣服,扮做清俊小厮。
他兴致勃勃,不为讨她高兴,就是爱玩。
带她去看斗鸡,去赌坊教她下注。
带她去游园,看别人赌蛐蛐,逛古董店,淘古董字画。
他会玩,也懂行,边玩边讲其中道道。
与他在一起,公主发现自己有时一整天都没再想起过伤心事。
他身体力行,教她懂得人真的可以“哀而不伤。”
自然也可以“乐而不淫,怨而不怒。”
那张丑脸映在公主眼中,慢慢变得可爱起来。
哪一个夜里,她记不得了,两人骑在马上并肩而行。
公主突然问了一句,“你向父皇说的话可当真?”
他悠悠回了句,“自然。这些日子我不都在认认真真讨你欢喜吗?”
“当然你不答应也没关系,我过得很快活,谢谢你多日陪伴。”
公主明白了为什么归山名声不好,却仍能做到签事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