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川自然不会如霍去病那般头铁硬刚,听皇帝说一句‘滚蛋’就滚蛋?
那是不可能的……
他学着其他大臣的样子,颇为生涩的‘趋步向前’,先给刘彻躬身施了一礼,这才开口说道:“启奏陛下,曹襄说的要彻底解决赘婿、刑徒、无籍野人之事,纯粹就是没话找话。”
刘彻冷哼一声,没说话。
杨川只好自顾自的继续说下去:“因为,上一次南宫公主归汉,陛下大赦天下,给天下所有的男丁都升了爵,此为其一;其二,当初,陛下的旨意是让丞相府负责,让所有的无籍野人入籍为军户。”
“可是。”
“陛下的旨意传到丞相府,丞相府公事公办,有人随手批示一二,便发往各地郡县;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因为,陛下的旨意在丞相府是批示一二,到了郡县地方,也是批示一二,上上下下,如出一辙,简直就把陛下的圣旨当成了治世良方。”
“问题是,既然有了治世的方子,可总得有人给抓药、煎药啊。”
“这就好比微臣在长安城里开了一间小小的饭铺,店面装饰起来了,丞相府、大农令、长安县等处的手续也办齐了;客人一看,得,这家饭铺看着不错,干净、整洁而上档次。”
“于是,店面有了,客人有了,大家伙照着菜单点菜。”
“那么,问题就来了。”
“咱家的这间饭铺里什么都不缺,就缺一名厨子,缺几名帮厨的伙计,最为要紧的,却还是咱这家饭铺里只有个菜单,油盐酱醋、肉菜禽蛋什么的,一样都没有……”
杨川说着话,偷瞄一眼高高在上的刘彻,察言观色,发现刘彻的脸色反而渐渐变得平淡下来,目光中,那一股子暴躁与愤怒渐渐消弭,心下便有了计较。
自己的判断基本准确。
刘彻关心的才不是平阳侯曹襄饱揍朔方郡太守朱买臣这等烂事,而是另外一些大事,譬如,对匈作战,这显然是眼下头等的军国大事,是皇帝最想做的。
再譬如,权力统一问题。
自从高皇帝刘邦领着一帮流氓混混推翻了暴秦,为了彰显自己建立的大汉比暴秦好,比暴秦仁慈宽爱,那位高祖皇帝听从了萧何、张子房等开国元勋和一大帮读书人的谏言,定下了‘以仁孝治天下’的‘基本国策’;从此以后,如何从臣子手中夺权,便成了老刘家人的执念。
这也难怪那位高祖皇帝急着夺权。
以仁孝治天下本身没错,错的是,西汉初年的猛人太多,文有张子房、陈平等大谋士,武有楚王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燕王臧荼、韩王信、卢绾,等等,数不胜数。
这帮家伙,一个不小心开始闹事,说不定这汉家江山就没了。
所以说啊,这汉帝国的皇帝,从根子上讲,与朝野上下的文武大臣是冤家对头……
“所以说,杨川,你说这么多废话,到底想要讲说什么?”
不等刘彻以及其他朝堂老贼们开口,精擅捧哏的平阳侯曹襄冷笑一声,不失时机的反问一句:“你的意思是说,咱大汉的皇帝是好皇帝,问题是下面的官吏办事不力,等若是给皇帝使绊子,刻意不让咱大汉国富民强、一统天下、千秋万代、恩泽万古、横扫宇内……”
这货一旦开口,各种有用没用的废话就很多,而且,还颇有一二分文采,一听就知道曾经是个草包。
不过,这家伙的一番话说出来,杀伤力却很足,登时便引来不少朝堂老贼的怒目以对。
杨川不理会曹襄的废话连篇,而是对着刘彻拱手道:“陛下,微臣之所以说这么多的废话,无非就是为了证明平阳侯曹襄说的也是废话。”
刘彻面无表情的说道:“所以呢?”
杨川道:“所以,既然朱买臣将曹襄与微臣二人告下,那就应该交给廷尉府严查严办,对于犯罪之人,绝对不迁就、不姑息,大汉律法,讲求的便是一个公正、公平、公开,正所谓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我们几个朝廷官吏犯了事,更应该以身作则,完全的、无条件的接受廷尉府的审查和律法的审判。”
“所以。”
杨川的话语停顿两三个呼吸,拱手道:“陛下,微臣还有一个建议,为了体现我大汉律法之森严,这一次审理朱买臣诬告曹襄、杨川一案,应该由廷尉府审理,并做到公正、公平、公开,让长安城的百姓人旁听,也算是为我大汉律法……”
刘彻突然点头:“准了。”
杨川张口结舌好一阵子,讷讷道:“微臣的话还没说完呢。”
刘彻有些疲惫的摆摆手,随口说道:“传朕旨意,着令廷尉府侍御史杜周负责审理此案,退朝……”
……
朝堂之上的一场闹剧,在刘彻的不置可否下,草草谢幕。
与此同时,一场轰动长安城的大戏,终于如期开锣上演了。
杨川之所以如此,便是听从了张汤的建议,把一件可大可小、后果不可控的‘殴打朝廷命官’之大事件,化解为一场官吏之间打架斗殴的‘民事纠纷案件’。
不得不说,张汤对于大汉律法的熟悉,已然有点精通的意味,轻描淡写的,便将曹襄的危机化解掉,并且,还反手将参与此事的所有人都拖入烂泥坑,谁也别想先爬上去。
想通了这一节的杨川,迅速做出决断:“本侯要状告公孙弘!”
一众文武大臣走出未央宫前殿,在一块铺了青砖的广场上,一番简单的寒暄、客套后,大家纷纷走向自家的马车。
不料。
就在这时,杨川却快步走到杜周面前,拱手一礼后,便大声喊道:“侍御史,本侯要状告丞相公孙弘,他也参与了朱买臣诬告平阳侯、长宁侯一案!”
“那个谁,杜周杜大人,怎么还不抓人?”
他这两嗓子一喊,众位大臣们不由得停下脚步,并齐齐向这边看过来,一个个的脸色就十分古怪。
这个长宁侯,也太不讲究了吧?
这大庭广众之下,公然状告当朝丞相,简直就……太过瘾了!
“得,长宁侯这是彻底跟公孙家闹掰了。”
“不是公孙家,是公孙弘家,这天底下的公孙家又不是公孙弘一家,要知道,这个长宁侯杨川、平阳侯曹襄,与另外一个公孙家还是亲戚呢。”
“你说的是公孙贺吧?”
“对,公孙贺是大将军卫青的姐夫,可不就是亲戚?跟公孙弘一文钱关系都没有好吧……”
听着群臣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感受着众人异样的目光,公孙弘却似乎恍若未闻,迈着端正而均匀的脚步,大袖飘飘的走向自家的马车。
被杨川堵住的侍御史杜周只觉得一阵头大。
这位大汉酷吏看一眼杨川,再望一眼快要登上马车的公孙弘,瘦削冷峻的脸上,出现一抹微不可查的犹豫。
这一个是大汉新贵长宁侯,就算在朝堂上跟皇帝胡说八道废话好半天也没事;另外一个是丞相公孙弘……
这两个人,他好像都有点惹不起?
就在这货迟疑不决之际,杨川却遥指公孙弘的背影,冷笑骂道:“公孙弘,你身为大汉丞相,难道不知道给大汉律法一点该有的敬畏之意?”
“你这丞相当的,狗屁不如!”
“公孙弘,你今日若敢枉顾法律森严而自行离去,本侯会让你吃不了兜着吃!”
公孙弘连头都没回,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还跟几位同僚点首致意,迳直登上了马车。
眼看着丞相府的马车扬长而去,一众吃瓜大臣登时便觉得没了趣味,随便谈笑几句,很快便散去了。
广场空地上,就剩下杨川、曹襄、杜周三人……呃,还有一个被人用担架抬着的朱买臣。
“案子交给你们廷尉府查办,杜周,你是侍御史,这事你说了算。”
曹襄笑眯眯的走过来,伸手揽住杜周的肩膀哈哈笑道:“你放心查案子就行了,别特娘的瞻前顾后、缩手缩脚,大汉律法,总该有点起码的尊严与体面,岂容那些坏怂肆意践踏?”
“本侯最恨那种嚣张跋扈、胡作非为、狗仗人势的货色,以后,碰见一次,就打他一次!”
侍御史杜周伸手,用袍袖默默擦掉脸上的唾沫星子。
在长安城里,如曹襄这般人傻钱多大腿粗的纨绔恶少很多,像什么张连、卫伉、樊离那帮家伙,就是一群祸害。
可是,要说如曹襄这般不要脸的,却不多见。
今日,他眼前便有两个。
“长宁侯,平阳侯,既然如此,那我就公事公办了,”杜周对着杨川、曹襄拱拱手,“咱们这便回廷尉府?”
杨川、曹襄点头:“该当如此。”
于是,一行人乘坐几辆马车很快便来到廷尉府,以杜周的意思,这几人应该住那种带着独门独院的单间牢房;结果,杨川固执的认为,既然要严查,就应该有点严查的样子。
故而,他们几人便被关进了廷尉府的地牢。
对于这地方,杨川、曹襄二人并不陌生,上一次在这里,他们曾与东方朔玩‘斗狗大户’,让东方朔那糟老头子赢了不少钱财。
“长宁侯,要不要给你们几位换个单间?”
杜周送几人进来,看着杨川、曹襄轻车熟路的来到他们之前住过的那间牢房,忍不住皱眉说道:“你们几人不过就是打架斗殴一场,其实还不够住进廷尉府地牢……”
言外之意,犯罪太轻了?
杨川瞥一眼担架上的朱买臣,又看一眼曹襄,温言笑道:“既然没什么大事,不妨就住一间屋吧。”
他俯身下去,笑眯眯的盯着鼻青脸肿的朱买臣:“大家同朝为臣,有一点小小的误会和摩擦很正常,其实本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可是,有人却不愿意息事宁人,还将本侯告到了皇帝驾前。”
“那就,好好审一审,问一问。”
“你觉得如何啊,朱太守?”
朱买臣努力睁开两条细缝,气恨难平的瞪视着杨川:“长宁侯,曹襄纵容恶奴行凶伤人,我朱买臣还能想通,因为,他本就是纨绔恶少,在长安城横行霸道习惯了。”
“可是长宁侯,你明知其中缘由,却不由分说的派出精锐骑兵将我拿下,还装腔作势的在太守府升堂拷问……”
说着说着,朱买臣的情绪再一次波动起来。
越想越生气。
想他堂堂朔方郡太守,这还没上任呢,就被前任太守严刑拷打两个多时辰;最令人气恨的,便是杨川小贼竟不顾身份,在审问完结后,还要与他决斗。
结果,他还打不过这小贼……
“朱买臣,你这什么眼神?直勾勾的还挺吓人,”杨川一脸的和颜悦色,温言劝慰:“既来之则安之,你们读书人不是都在讲什么宽恕之道么?”
“那好,你便宽恕本侯一二,如何?”
朱买臣扭过脖子,看样子真不想看见杨川的面目。
杨川却无所谓,他直起腰,四处打量一番,随口吩咐:“那个谁,杜周,你们廷尉府也太穷酸了吧?看看这地牢,又脏又臭,赶紧让人洒扫干净,本侯要与这位朱太守斗狗大户。”
杜周铁青着脸,转身便要离开,却看见大长门崔九悄无声息的站在自己对面二三尺处。
“大长门。”杜周赶紧躬身施礼。
崔九老贼摆摆手,眼睛盯着杨川:“长宁侯要斗狗大户,为何不挑个好地方,每次都来这廷尉府地牢,多不吉利?”
杨川哈哈大笑,使劲活动着筋骨:“一间地牢而已,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崔九大叔,你还记得当初我在这地方住了一个月,不就升官发财了?”
“所以,一个地方吉利不吉利,关键还是看住进来的是什么人。”
崔九老神在在的瞅着杨川嘚瑟,良久良久,突然开口:“杨川,皇帝问你,为何要在此关键时刻自污名声,躲在这地牢里?”
杨川一把将朱买臣从担架上推下去,他自己则一屁股坐在担架的垫子上,舒坦的直哼哼:“上一次斗狗大户,本侯输掉了三百多亩水浇地给东方朔,还欠下曹襄一屁股债,想想就很生气。”
“来来来,先玩几圈再说。”
他从怀中摸出一副‘扑克牌’,抬头看向崔九:“崔九大叔,要不要一起来?”
崔九摇头,冷冷说道:“皇帝问你为什么要躲起来,宁可坐牢,也不肯给太子刘据当老师。”
杨川侧头想了想,一脸茫然的问道:“我为什么要躲起来啊?给太子当老师,那不是董仲舒、汲黯等大读书人的事儿么,怎的还能轮到我杨川头上?”
“崔九大叔,将这房间洒扫一下,咱一起来斗狗大户?”
崔九摇头,难得一见的温言说道:“杨川,不要跟皇帝耍小性子,我知道,你苦心经营朔方郡才一年时间,刚刚有点起色,皇帝却塞给你一个朱买臣,你心里不服……”
杨川嘿嘿一笑:“服啊,服得很!”
说话间,他转身走到朱买臣身边,劈手揪住那读书人的发髻,照着那货的眼窝子就是几拳,一边打,嘴里一边还嘟囔着:“服不服?服不服!”
朱买臣大怒:“杨川,你这厮为何又打我?”
“我要……我、我要!”
‘我要’了好几声,却终于没敢说出要干什么,让在场几人心中暗笑不已;这个倒霉蛋,为了不步桑弘羊的后尘,宁可自己摔断一条腿,也不敢帮着刘彻刮地皮弄钱财,如今落在杨川手里,却是接二连三的挨揍,一肚子的委屈都没地方诉说去。
他算是看清楚了。
皇帝刘彻,对他这位所谓的‘宠臣’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反而对杨川、曹襄这几名胡作非为的少年人宽容有加。
究其原因,可不就是因为自己没有好好刮地皮、搞钱粮,误了皇帝的大事……
一旦想明白其中关节,朱买臣悚然心惊,‘刷’的一下,便冒出一身冷汗,整个人都不好了。
原来,对于自己的那点小心思,皇帝心知肚明,只不过嘴上不说,而是随手将自己给丢出长安城;结果,好巧不巧的,自己便落入了杨川经营的朔方郡。
帝王心术,无外乎此也。
朱买臣突然不愤怒了。
这货也算是一个人物,很多看似巧合的事情联系起来,推演、算计变得通透后,整个人都变得安静下来,他十分平静的开口说道:“长宁侯,我朱买臣是咎由自取,你要打要骂尽管来。”
“不过,最好别打脸。”
杨川微微一愣,转头看向大长门崔九。
崔九也是眉头微不可查的一皱,颇有深意的瞅着朱买臣;这个曾经以相貌俊朗、才思敏捷、口才绝佳的读书人,如今在杨川、曹襄的轮番欺负下,早已没了往日之风流倜傥,披头散发,鼻青脸肿……
……
当天晚上,未央宫里的刘彻设了家宴,召来卫青、平阳公主、南宫公主几人进宫,赏乐观舞,饮酒吃肉,气氛就相当的融洽、和谐。
刘彻的兴致很高,喝了不少酒。
他还不住口的劝酒:“姐夫,来,咱共饮此酒!”
卫青端起一碗酒,恭谨说道:“微臣已不胜酒力,再喝就醉了。”
刘彻哈哈大笑:“杨川有一句话说的好,这世上的人啊,发明出这滋味醇厚的美酒,便是为了图的一醉而已。”
“一醉方休,难得糊涂呢。”
卫青苦笑道:“微臣酒品不太好,喝醉了酒,容易犯糊涂,上一次因为醉酒还鞭笞了一名兵卒,次日醒来后,只觉得一阵后怕,从此,微臣便在心中发誓,绝对不能让自己喝醉。”
刘彻也跟着哈哈大笑几声,醉眼朦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瞅着卫青那张大黑脸:“姐夫,鞭笞一名兵卒而已,你怕什么?”
卫青起身,不卑不亢的躬身说道:“陛下,微臣乃带兵之人,便须做到号令严明、军法森严,唯有如此,方能带出一支能打硬仗的大汉铁军。”
“同时,为帅为将者,还要善待将校兵卒,把他们当成自家的兄弟、儿女般看待,放过一些小的过失,才能杜绝一些大的过错……”
听着卫青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子,刘彻忍不住打了哈欠,笑骂道:“姐夫,你这是借着治军之事,给朕进言来着?”
卫青一本正经的说道:“不是,微臣只是实事求是。”
“实事求是这句话说的很好,”刘彻放下酒碗,使劲揉着额头与眉心,喟然叹道:“这朝堂之上,若人人皆如你卫青,凡事都讲一个实事求是,朕也没必要在群臣和小辈面前演戏了。”
“罢了,杨川、曹襄之事就此作罢,让他们赶紧出来好好干活儿吧。”
“明年一开春,朕的二十万大军便要大举北上,横扫漠北,如今已是初冬时节,咱们却还在一些烂事上纠缠不休,简直就恶心。”
刘彻站起身来,遥指北方之地,沉声斥道:“朕,誓灭匈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