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所有人仍在心潮澎湃之际,姜缓独自一人,行走于清净山路上,一身素衣,手中捏着一根凤凰翎羽。
那是凤鸾幻影没入碑塔前赠给他的。
真正的十九凤鸾早已东渡大海,去往妖界,如今的凤鸾碑塔里留下的只是幻影。
山路的末端是一处山崖,高耸,空旷,只有一方赭色岩石,石下遍地生长着茂盛的凤羽草。山风吹扬,赤红的凤羽草摇曳生姿,像极了凤凰于飞的样子。
姜缓将这根凤凰翎羽插在那片凤羽草中,垂眸半晌,“给你看看。”
“不过,是赠于我的,只能给你看一会儿。”
他小声道。
山风静静,姜缓靠在岩石上,极目远眺,此处山崖足够高,这一眼望去可见重峦叠嶂,碧空千里,浮云或聚或散。
过了许久,他正欲伸个懒腰。
“万君。”远处传来一声。
姜缓镇定的把这个饱满的懒腰舒展完。
山路上远远站着一人,布衣木簪,胡须斑白拖着老长,正微微躬身。
“……问道人。”姜缓从他身上隐约的凤凰气息认出了这个人是谁,稍微一惊。不过三百年,问道人竟然衰老成这个样子。
“正是在下。”说书先生,也就是问道人微弯着腰,“……您仍能这么称呼在下,在下深感汗颜。”
姜缓没有说话,轻敛眸看着那片如火焰般的赤凤羽草,却是往一侧让了让。
问道人深深行了一礼,“多谢您。”
他慢腾腾从怀里翻出两个碗,一碗盛清泉,一碗盛红果子。
——凤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凤凰葬身之处,将会开满如血如焰的凤羽草。
西门家建极乐凤鸾塔,囚二十只凤鸾,一凤一鸾,恰好成对。
当初姜缓劈开极乐凤鸾塔,救出被囚禁的凤鸾,吹箫引凤,去往东海,送他们东度。除了一只凤鸟终究没能东渡海,去往妖界。
那一只凤鸟想念天空。
姜缓就将它安置在了千重山某座高崖之上。
如今,这里已是遍地凤羽草。
姜缓站在一旁,默然看着问道人三拜九叩首行了个大礼。
问道人叩首完没有立即起身,而是撑着地直接席地而坐。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酒囊,碰了碰岩石,自己灌下一口。
“老伙计,想我了没?”
只有凤羽草作响的声音。
问道人又灌下一口,问,“万君,您来一口吗?”
姜缓摇头。
闻道人笑起来,耆耇之年,褶皱丛生,但这一刹那他的眼神竟然闪动着某种如少年人般灵跃的光彩,“啊,我忘了,您不喝酒。”
他一个人咕噜灌了几大口,凤羽草灼灼,似乎都映红了他的眼睛。他才又晃晃悠悠站起来,姜缓扶了他一把。
姜缓等他站稳,才松开手,蹙了下眉,没有察觉到异常。
按理来说,问道人的体内有凤凰涅槃火,不至于将衰老至此的。
“你……”姜缓道,“芳兰汀在此。”
“我是老了。”问道人任由姜缓替他把脉,他明白姜缓的好意,摇头,笑了笑,“老朽也活的够久了。”
他看着姜缓,忽的又朝他行了个大礼,“老朽罪孽深重,自知百死莫赎。只是我有一可爱书童,他童稚无辜,我只担心他的今后。”
姜缓侧过身没有受他这一礼,“他叫什么?”
“没取个像样名字,就叫小童。”
问道人说:“他已参加这一届举凤鸾。”
他笑了笑,捻着胡须,“当然,我绝对相信举凤鸾的公正,我也相信您。至于小童,我对他也是有信心的。只是……”他拔下头上木簪递给姜缓。
姜缓凝眸片刻。
“时至今日,西门家仍有部分人心存妄念,我虽早已脱离家族,但总归有些渠道能知道一些事。”
在此刻,他虽说着格外谦虚的话,但眼中光焰明明,衰老如斯,苍发乱飞,在这一刹那却隐隐又有了当年西门家问公子、罗天宫高徒意气风发、指点山河的模样。
“他们欲同南宫家一起对这届举凤鸾下手,请您将这个收下,其中有我所知的全部情报。”
问道人微笑着说,“当年我未能阻止,但今日我绝不会让任何人影响举凤鸾。”
问道人言罢,又深深一作揖。
姜缓仍旧侧身没有接受,反而向问道人行了一礼。
“我明白了,多谢。”
问道人一笑,“我哪有什么值得谢的地方呢。”
他望着那凤羽草片刻,终于是提着酒囊,甩着衣袖,晃晃悠悠从山路下去。
姜缓手捏那枚梧桐木芯的木簪,赤色凤羽草像绯红云霞招展,他摸了摸那块火山岩石,叹了一声。不知是为英雄垂暮,还是为了其他什么。
大典结束。
魔主刚刚酝酿好情绪想与挚友一叙,视线里却已无挚友踪迹。
没关系。
他为挚友准备了一个礼物。
——一个保准会让挚友高兴的礼物,他耐着性子等绝生门入住冬山别院后,无视掉右护法的欲言又止,立即驾轻就熟的架着赤螭往中南三峰赶去。
他心里在回味适才的惊鸿好几瞥,不错,比之前挚友又把白绸带戴起来时强不少,挚友戴白绸带时虽然总会让他回忆起过往初识的美好记忆,他也很喜欢,但是那样看上去太孱弱了,让他几乎不敢大声说话。他只要一见到挚友那样病弱的模样,心里就会很不适,莫名有点酸痛。
赤螭飞行的速度极快,不过须臾,他望见中南三峰的山顶,立刻迫不及待的跃下龙首,如一道暗红的闪电披落,那条巨大的赤螭几乎同时穿入他的玄甲中。
魔主提前把礼物拿出来,在门口稍微踌躇片刻。
他新近看了些新话本,据说这些话本男主最受人欢迎,他们是怎么说话来着的?
魔主拿出毕生努力复习着,预备反向冲刺而不自知。
这处院落外是一大片梅林,白梅皑皑如雪,风一卷便如雪落,堆满砌下,过分冷清了些。
魔主复习了没多久,思路便又跑偏到雪白梅林上。
太冷清了,比绝生崖上还要冷清,不好。他知道挚友是喜欢热闹的。
魔主在这时又很有自知之明的寻思着,他就是个热闹人啊。
他想起他老爹对他的评价——你能安生会儿吗?哦,你不会。
他自信爆棚的想,冷清的挚友正需要他的陪伴!
——他才不像萧寒声那大冰块,冷冰冰的,没长嘴巴!
魔主的思路变迁极为迅速,英俊桀骜的脸上忽然绽放一个笑容,莫名有几分憨憨。他正了正脸色,自信而骄傲的终于一脚踏进了厅内。
魔主:“……”
厅内,萧寒声正面无表情看着他。
魔主:……卧槽!
再定睛一看。
——他竟然是最晚到的!
等等,他刚才在梅林的一切都被看了个正着??
嚣霸冷静地想,那又如何?他不是时刻形象完美吗?
于是,他迈着高傲霸道的步伐走进了小花厅。
厅内坐满了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任何一位抖一抖脚都能让十二州跟着动一动。
一片死寂。
无人说话。
一声笑。花主掩唇轻笑,红色蔻丹,和洁白如雪的长指形成鲜明对比,昳丽眉宇间点缀一朵艳红的花钿,他轻笑起来,头上发簪撞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莫名多一分糜糜艳色。
“嚣门主,还是这样活泼。”花主轻声道,尾音习惯性打一个转,他的音色又微哑让人联想到浸润酒意的糜艳。
嚣霸大刀阔斧坐在惟剩的座椅上,对这一切毫无动容,嗤笑,“你的文学修养也不高嘛。”
一个也字就很灵性。
花主名为绛月,是一位妩媚天成、尽态极妍的美人,姿态慵懒的单手托着下巴,“唔。”
嚣霸接着道:“活泼意思都用错了。”
绛月檀口轻吐,幽幽叹息。
果然,不能指望他能听明白。
嚣霸保持冷酷而霸道的形象,悄悄打量一圈其余人——他们都没有带礼物!
魔主嘴角勾勒一分笑意。
——这一局,他赢定了。
厅内寂静得甚至能听见梅花簌簌而落的声音。
剑主膝上放着剑,黑衣一丝不苟,坐姿严正。
他对角的软塌上的酩酊天花主懒散的宛如没有骨头,有一搭没一搭的摆弄自己的手指。
佛子手上缠绕佛珠数轮,合目合十,默念经书。
罗天宫宫主和计数阁阁主相对而坐,正在对弈,黑子白子气定神闲的敲击玉制棋盘。
幽冥境之主身披黑纱,坐在一口漆黑棺材上,没有落地,足下红花已然开艳,无人知晓他在数着一朵一朵小红花。
芳兰汀的首座空青则在花窗下看书,神情静谧,眉眼清澈如水。
魔主坐在靠门的位置,剑眉蹙紧,不时往门外看一眼。仿佛是在场最不淡定的一位。
回风卷梅雪。
当亲眼目睹那人从乱梅之间走近,轻轻拂过肩上落梅时。
魔主恍然又想,这白梅也还不错嘛。
就这一怔神,其余看似从容不迫的尊者们已经先他一步站起。
魔主:!!!
姜缓下山后,乘坐星梭往自己的中南三峰去。
星梭停在梅林里,他脚步轻缓的越过纷纷扬扬的落梅,拂了一身还满。
他侧头拈起一瓣白梅,再一转头,只见小花厅内——站满了他的友人们,正齐齐看着他。
姜缓:“……”
姜缓:“下午好?”onclick="hu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