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达勒姆和金甲骑兵的意料,他们一向行之有效的凿穿战法,今天居然不灵光了。
平心而论,水杉军的战力,并不比新月湾的镇疆都护府军或者烈刃军更厉害。或者说,比起圣唐皇朝的精锐军团,水杉的兵马仍旧算是乌合之众的水平。
两万五千水杉守备军,仅仅只有以玄甲军团先锋营做班底的前军和李江遥的白袍战士,勉强能跟圣唐的主力部队相提并论,其余的人马,大多由西疆本地战士所组成,不论素质还是能力,都不应该是突厥人的对手。
交战之初的情况也的确如此。
突厥人一开始进展的非常顺利。尽管人数处于绝对劣势,可他们仍旧轻而易举的冲开了水杉军的正面战线,一道约有几十步宽的巨大缺口,给了金甲骑兵狂飙突进的绝佳机会。数百名铁骑毫不犹豫的刺入水杉阵中,向着前方猛冲。
然而,令突厥人没想到的是,面前这些乌合之众,并没有像新月湾的圣唐军那样,任由他们轻轻松松的透阵而出,接着再反杀回来。
水杉兵马选择了拼命!
拼命的挥刀、拼命的刺枪、拼命的抵挡金甲骑兵冲锋,拼命的扑上来,用身体堵住阵亡战友留下的空缺……
或者说,他们在拼命的求死!
突厥金甲军在冲入水杉战阵之后,仅仅是向前突进了百十步的距离,便被对方死死的顶住。同时,四周重重叠叠又冲上来无数水杉将士,将他们团团围住,陷入到死战的困境。
这个时候,原本两个完整清晰的弯月大阵,已经彻底混成一个圆阵。圆阵中心的位置,是被困住了的金甲骑兵,而外面则是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的水杉大军。
没有了冲刺的空间,突厥人的战马只能原地打转,完全失去了机动的优势,反而成为的近身搏杀的累赘。四面八方全都是人,全都是数也数不清的长刀铁枪,如同狂狼一般,不住朝中心地带汹涌而来。
尽管金甲骑兵身经百战,人人都是武艺高强的老兵,可是面对不要命的水杉兵,面对密密匝匝招呼过来的锋利兵器,他们也变得一筹莫展,除了拼尽全力抵抗,毫无别的办法。
正在远处观战的达勒姆,这会儿也有点错愕。他万万没有想到,己方巨大的作战优势,居然会被那帮土包子拼着用命来换掉。而此时此刻,倘若他的手边还留着预备队的话,那么不利的战局当然很容易扭转,只要派出生力军冲击圆阵的外围,水杉兵马肯定会崩溃。
然而可惜的是,他之前太大意,也太自负了。一上来就将全部兵力投入了战场,导致眼下连个翻盘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部下遭到对方疯狂围攻,自己在一边却干着急没办法。
不仅如此,同样在局外坐镇指挥的霍丽娅,此时已经另外分出两队人马,成钳形向达勒姆这边包抄了过来。
多伦最先发现水杉军的动向,察觉出情况不妙,于是一把扯住达勒姆的缰绳,大喝道:“侯爷,快走!”
达勒姆焦急的望着那边战场,忍不住怒道:“胜负未分,我若是走了,我的那些儿郎怎么办?!”
“哎呀,我的侯爷!顾不了他们啦!”多伦用手指着越跑越近的水杉骑兵,对达勒姆急道:“敌人太多了,再晚,咱们谁都走不掉!”
说罢,他不再理会达勒姆的斥责咒骂,虎臂猛然发力,硬扯着对方的战马掉头就跑,赶在霍丽娅他们追上来之前,逃得无影无踪。
一千六百八十三、一千六百八十四、一千六百八十五……一千七百三十六!
“启禀大人,”李江遥的亲兵队长周海来到近前,神情凝重的报告道:“卑职刚才又清点了一遍,总共是一千七百三十六个兄弟……”
李江遥独自坐在水杉城门口的台阶上,呆呆的看着小广场中一排排用白布蒙着的尸体,一个字都没说。
水杉守备军的将领们围拢在他身旁,同样都沉默不语。
李江遥的心里在滴血。
眼前的这些尸体,全都是从战场上抬回来的右军将士,足足一千七百三十六人阵亡,把整个东门内的小广场摆了个满满当当。
林枫见其他人都不敢说话,只好先开口道:“大人,这场仗还是咱们胜了,全歼突厥金甲骑兵四百一十一人……”
“有屁用?!有屁用?!”一直没有吭声的李江遥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怒吼道:“我问你这有屁用?!拿一千七百多条命去换他们四百人,你告诉我,这有屁用?!”
林枫被他这副模样吓得一哆嗦,赶紧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徐友长走到近前,轻轻扶住李江遥的肩头,沉声道:“江遥,不,大人,请息怒。还记得当初何大统领的教导吗……”
李江遥正在气头上,刚想转身训斥徐友长,却看见对方动了动嘴吧,无声的向他示意了四个字:为将之道。
为将之道!
霎那间,李江遥忽然回忆起,当初老师何景明在帝都演武堂给他和徐友长、慕容雪讲课时的情景。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知利害、明方略、行赏罚,可以整军待敌;
胜,不妄喜。败,不惶馁。胸有激雷而面若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老师的谆谆教导,至今言犹在耳,不由得令李江遥慢慢警醒过来:方才他失态了。
眼前的情况虽然让人感到万分气恼,可是作为全军统帅,他的表现显然也已经失了方寸。这样不仅会令部下们对他的威信产生动摇,而且也会干扰他的判断,无法为之后的行动做出理智的选择。
李江遥啊李江遥,你怎么可以如此愚蠢?
麾下的那些将士们,既是你的同袍兄弟,也是你运筹帷幄的利器,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看在他们眼里,都会产生出相应的感触。他们一旦认定你进退失据,今后又如何能做到如臂使指呢?
因为一时的沮丧,在部下的心中埋下质疑的种子,这岂非更加得不偿失?
想到这里,李江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先冲着徐友长感激的点点头,接着又转身望向霍丽娅。
楠花郡主与李江遥对视一眼,被他沉静的目光扫过,顿时露出惭愧懊悔的神情,伏身单膝跪下,朗声说道:“大人,这次确实是我的错,与旁人无关。我愿意接受您的惩罚。”
“右军指挥霍丽娅,”李江遥语气平静的说道:“我问你,你是否明确知晓本将之前的军令?”
霍丽娅缓缓抬起头,望着站在面前的李江遥,轻声道:“卑职明确知晓。”
李江遥微微颔首,先是扫视了一下周围的人群,然后淡淡的吩咐道:“好,那你重复一遍。”
霍丽娅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朗声道:“大人有令:神花家族即位大典之前,水杉守备军各营须约束兵马、加强警戒,巡防区域相应收缩,不得超过水杉城方圆二十里范围。凡遇有敌军,若非遭遇袭击,或明确察觉其威胁城池安全,均不得主动挑衅、擅自开战。违令者……斩!”
一个“斩”字,顿时令周围众人心头一紧。大家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李江遥,无不面色凝重。
“好,既然你知晓军令,那么本将就不存在指令不达、训教不周的过失了。”李江遥的声音依旧平静如水:“林枫!”
林枫吓了一跳,同时反应过来:他不仅是后军的指挥官,同时还担任着水杉军的军法官一职,专责维护军令军纪,惩处犯禁官兵。
李江遥这会儿突然喊他,意味着什么当然不言自明。
“卑职在!”林枫略微犹豫,但仍旧大步上前,朗声应道。
李江遥抬手指着楠花郡主,对林枫一字一顿的吩咐道:“右军指挥霍丽娅,军法处置。”
“大人!这可使不得啊!万万使不得啊!”老军官帕勒塔洪在鄯善国的时候,就一直是霍丽娅的护卫队长,对郡主殿下忠心耿耿。此时眼见她因为违抗军令要被处以极刑,当即忍不住老泪纵横,伏身跪倒,不停的对着李江遥磕头求情。
除了林枫之外,站在旁边的杜建、马木、司徒无寿、库里班和萨摩尔等人也都纷纷单膝跪倒在地,为楠花郡主霍丽娅求情,希望李江遥能法外开恩,饶了她这一回。
波斯美人艾芬提亚跟郡主的感情最好,这会儿更是扯着霍丽娅的衣袖连连哭道:“你快点给大人认个错啊,就说你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求你……你说话啊……”
霍丽娅却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只是两行热泪顺脸颊静静的流淌下来。
李江遥平静的看着她,接着又将目光转向了林枫,仿佛是在等这位军法官遵令执行。然而,谁也没有发现,李江遥背在身后的双手,此时正给站在后边的徐友长比划着手势。
徐友长瞧在眼里,心中不禁暗暗笑骂:这个坏蛋,又要老子出来陪他演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