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么站在船头上,船是要翻的啊……苗大丫的话在谢颜脑海里回荡了一遍,突然变成了完全不像她的声音,仿佛一个陌生人隔着遥远的水雾喃喃自语,谢颜浑身一个激灵,猛地看向苗大丫,“你刚才说什么?!”“我?”苗大丫被谢颜的反应吓了一跳,“我说这幅画画的不太对,这个人这么站在船上,船是会翻的。”苗大丫满脸涨红地解释完,紧张地等待谢颜的反应。谢颜仿佛没有发现她的不安,眼睛盯着画看了好一会儿,才怔怔摇了摇头。“是我听岔了,没事……就是幅画罢了,我只是……关心则乱。”苗大丫见谢颜神情恍惚,忍不住劝道;“小谢先生,剧院现在已经稳住了,你也休息一会儿吧,我听李泉说你这些日子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每天还要管那么多事,熬坏了身体怎么办?”“我知道。”谢颜笑笑,已经回过神来,仿佛方才的失态只是苗大丫的错觉,“我不能休息,现在才是最紧要的关头。”苗大丫一愣,“为什么?”谢颜摇了摇头,没有解释。现者剧院这些日子风头越来越盛,而且一直不断推出新的东西,不见丝毫颓势,这已经足够让跑马场的洋人们警觉,甚至不惜付出一定代价来摧毁它。事态平静之下暗流涌动,敌暗我明,扭转局势的交锋或许就发生在下一秒,谢颜怎么敢放松片刻?当然,这些话谢颜是不会告诉苗大丫的,把无关之人牵扯进来,不但没有丝毫益处,还可能给他们带去无妄之灾。谢颜心神一顿,转移话题,“对了,我好些日子没见过二丫了,她最近在干什么?”苗大丫瞪大眼睛,“小谢先生您不知道?新式学院考试明天就要出成绩了,二丫激动地跟什么似的,已经和小言越好明日一起去学校看榜了。”小言正是温言悔,与洪家结亲的计划取消后,温言悔整个人都阳光了不少,谢颜最近经常看见她在温家大宅里边走边笑,这可是之前从未有过的场景。“我应该知道……这几天事情太多一时忘了。”谢颜想起安语靖前几天确实给他提过一句新式学校入学考试出成绩的事,算算日子正是明天,只是他一边忙剧院一边还要分神牵挂温珩,竟把此事忘了个彻底。苗大丫叹气:“小谢先生您都这样了还不休息。”谢颜讪笑两声,与苗大丫聊了几句后转身离去,今天出门前温夫人专程嘱咐他,让他早些回来,顺便给自己带一碗香满楼的八宝醪糟。温夫人想要的东西怎么可能找不到人买?谢颜明白温夫人也是看他这几日太累了,找个由头让他早些回家休息罢了。长辈意不可辞,谢颜只有接受温夫人的好意,离开剧院后转去香满楼买了八宝醪糟,嘱咐伙计打包好后,叫了辆黄包车回家,这段日子里第一次有了休息的时间。这厢谢颜拎着八宝醪糟,难得打算放松片刻,然而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们却不会与他一起停下来。汉口租界,日本领事馆内,日本驻湖北领事田中薰面色阴沉地坐在桌后,啪地一声把手里的报表丢在了地上。“八嘎!天皇陛下刚下令举全东亚之力充盈军资,为大日本帝国崛起做万全的准备,为何我们湖北一地的财务收入比前几年同季少了近三成?!如此我怎能向天皇冕下谢罪!”被训斥的下属浑身紧绷,唰地一下直直鞠躬,“田中阁下,我们湖北的财务收入以往比其他省份高出不少,全靠跑马场的红利,近日因为现者剧院崛起,跑马场的生意十分冷清,财务收入自然下降,请您明察!”“现者剧院!”田中薰的眼中冒出怒火,“该死的方庆明,该死的雒龙生,这都是华夏军阀的阴谋!当初我们就应该让白落秋永远死在路上!”下属仍保持着九十度鞠躬的动作,高声回答,“属下认为白落秋虽然有名,但并不足以与跑马场抗衡,对付他我们只需要多多请来其他出名的演员,瓦解他的观众群体即可;真正让跑马场陷入危机的,是那位至今不知真面目的现者才对!”“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谁是现者?”“是!”“废物!”田中薰骂了一声,起身来回踱步,“让情报部门全力去查,三日之内我要现者的详细信息摆在我的桌面上!白落秋不可能不知道现者是谁,可惜李天维已经用不到了,不是还有李家吗?让他们想办法给我搞定白落秋,否则李天维欠的帐李家全家来还!”“是!”下属再次干脆应声,“对了田中阁下,公中正方才传来消息,洪家与温家的联姻已经取消了,温家似乎并不着急他们的火轮,我们想通过洪家侵入温家势力的计划受到阻碍,接下来怎么办?”“他们不是不着急,他们只是以为自己可以解决。”田中薰意味不明地冷笑,为了扣住温家的火轮,他们给法国人割了多少肉,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失败?“您的意思是?”“井上,再耐心等一等。”田中薰的眼睛中露出惊人的狡猾与歹毒,“很快,温家人就要为自己的盲目自信付出代价,到时候,他们会主动回来求我们的。”第118章 陶姨娘谢颜回到温家后, 把八宝醪糟带给温夫人,本打算回卧室看会儿书,突然想起有本想看的书前两日被温言悔借去了, 索性出门去温言悔卧室看看她。温言悔的卧室对谢颜来说十分熟悉,他最开始到温家, 就是在此处给温言悔当教书先生。熟门熟路找到地方,谢颜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走了进去。温言悔的卧室十分大,用屏风和博古架分割成好几个区域, 谢颜进去时屋里没有其他人, 温言悔一个人坐在床边上整理着什么东西,被架子挡着看不清楚。见谢颜进来, 温言悔赶忙起身,“小谢先生,你怎么来了?”“我来取我那本堂吉诃德, 顺便看看你。”谢颜示意温言悔坐下,“不要紧张,不是来查作业的。”温言悔被谢颜逗笑了,搬了一张软椅放在床边, 请谢颜坐下。“我记得明天就是新式学校考试放榜的日子了,怎么样,有信心吗?”“我和二丫应该都考得过去,到时候就可以一起上下学了。”温言悔抿着唇笑。谢颜不疑有它,“你们两个小姑娘倒是投缘,以后一起上学家里人也放心一些, 二丫虽然学问差一些, 人却聪明机灵, 假以时日未尝不能有一番作为。”温言悔听谢颜夸苗二丫,比夸自己还高兴,指了指身后床上的一堆物品,“我正在腾箱子收拾过阵子上学用的东西,屋子有些乱,让小谢先生你看笑话了。”“这有什么,不过你们女孩的东西确实多。”谢颜看着床上琳琅满目的各类饰品、口脂、小玩意儿咋舌。温言悔解释:“我打算过阵子告诉二丫我的真实身份,我们关系已经这么好了,不能一直瞒着她。据说新式学校的学生们经常会举办各种沙龙聚会,二丫没有能用的饰品,我想这么多东西反正也用不完,不如挑一些适合她的送给她,不用多么奢华昂贵,有一两件不被别人看低就可以了。”谢颜记得自己曾在后世听过一个说法,如果一个女生愿意和另一个女生分享自己的化妆品,那么她们绝对是毫不塑料的真姐妹。温言悔对苗二丫的这份情谊,应该也可以如此类比?温言悔不知道谢颜误会了什么,她从身后拿起一个大匣子,挑出两条十分相似的项链,“小谢先生,你觉得哪一个和二丫更配?”“嗯……”谢颜被问住了,在他眼里这两条项链除了珠子大小外根本没有丝毫区别。温言悔以为谢颜是没看清楚,把项链和匣子又往谢颜方向递了一下,谁知手肘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柜子,一个不小心人脸大的匣子就从手里滑了出去。“小心!”谢颜赶紧去接,还是慢了一步,匣子已经摔在了地上。“没事吧?”谢颜见温言悔捡起匣子检查,有些担心地问。这个红木匣子看起来至少有一二十年的年岁了,木制家具本就脆弱,这么一摔坏了可就太可惜了。“还好没事,这是我娘”温言悔话没说完,红木匣子的底突然仿佛承受不住力度裂开了。“……”谢颜眼看着温言悔皱起眉头,翻过匣子检查一番,从裂缝里取出一张折起来的泛黄的旧纸。她打开纸条看了一眼,下一秒一把握进手心。“是什么?”温言悔的脸白了一瞬,旋即立刻恢复了正常,“是我小时候瞎写的心事,差点忘了什么时候放进去的,突然看到有些感慨。”谢颜狐疑地观察温言悔,却无法从半米外的女孩脸上看出丝毫破绽,不知何时起,温言悔也成长了如此之多。谢颜虽还有疑惑,但也不能强行要求温言悔把自己的秘密心事拿出来给他看,只好摇头道:“有什么事一定要和家里人商量,不要全都压在心里。”“我知道了,谢谢小谢先生。”温言悔抿嘴一笑,起身把谢颜要的那本书找了出来,“您先回去好好休息吧,我再给二丫挑一会儿首饰。”温言悔拐弯抹角地下了逐客令,谢颜不好赖在小姑娘房间不走,只能接过书转身离开。临出门前,他突然心电感应般又回头看了眼温言悔,穿着粉色传统琵琶袄的少女面带微笑,静静站在原地目送着他,见他回头,微微挥了挥手,就像一幅百年前的仕女图。……温家大宅内的这一晚暗流涌动,仿佛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第二日早晨,温言悔按照约定早早起床,来到和苗二丫说好见面的地方。“小言,你怎么黑眼圈这么重,昨晚没睡好吗?”苗二丫远远看见温言悔,小跑过来问。温言悔似乎在走神想什么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没什么,只是想到马上就要看到成绩了,有些激动。”“激动也不能不睡觉呀,你看你长得这么好看,有黑眼圈多可惜。”苗二丫不疑有他,拉着温言悔往前走去,“放心吧,以你的才学怎么可能考不上中学?几天去看完榜听一下开学时间,过阵子我们就能当同学啦!”温言悔用小碎步跟在苗二丫后面,闻言也扬起一个笑容。两人没有坐车,并肩步行去郊外的新式学校,走了一阵子后,苗二丫终于注意到了温言悔的心事重重。“小言,你到底怎么了?马上就要上学了你不高兴吗?”苗二丫满脸担忧,“还是你之前说的那事,你家里人要你嫁人还没解决?”“……”温言悔低头沉默,就在苗二丫以为她不会回答时,才突然莫名其妙地小声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二丫,我去过你家很多次,但还没见过你父母,你觉得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我父母?”苗二丫想了一下,“我父母都是老实农民,原本住在城外,后来老家被日本人烧了,我爷爷奶奶都走了,我父母逃出来在汉口码头附近找活做,渐渐摆了饭摊子安了家,又生了我和我姐姐。我姐姐之前定亲的那户人家,就是因为十几年前帮我父母盖过房子,对我家有恩,我父母才一心要把我姐姐嫁去他家的。”不知为什么,温言悔听苗二丫讲到一半后,脸色越来越白。“那如果……你父母曾经干了错事,你发现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了,你要怎么办?”苗二丫有些难以带入,“多坏的事?如果只是鸡毛蒜皮的口角纷争,我替他们去找苦主道歉赔偿就好了。”“……要是更大一些呢?”“更大一些?”苗二丫想了半天,最后道,“我想不出我父母到底能干什么大坏事,但他们真的做了的话,当年留下的苦果总得有人负责收拾,他们生养我一场,已经不在人世的话也只能我去解决了吧。”“你会觉得自己因为他们也有罪吗?”“我没有经历不知道怎么说,还是得看是什么事吧……”苗二丫反应过来,“小言,你问这个干什么,难道你父母和温家”“怎么可能。”温言悔抬头笑了笑,“我只是昨晚看了一本书,里面有这样的情节,觉得有意思才来问问你。”“原来是书里的剧情,我说呢。”苗二丫松了口气,“那书里的人最后怎么选择了?”“她……”温言悔顿了顿,“我还没有看到那里。”“太可惜了。”苗二丫叹气,温言悔的这个“故事”讲到一半,弄得她心痒却不得下文,“等你看完了可以再给我讲讲吗?”“小言?”温言悔晃了晃,从发怔中回神,“好,等我知道结局了……我再告诉你。”第119章 诡计温言悔与苗二丫来到新式学校校舍时, 时间已经不能算很早了。满脸朝气的学子们站在校门附近,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近期汉口最引人注目的话题, 温言悔与苗二丫一路穿过他们,听到其中关于现者剧院和遇龙记的声音比比皆是。两人一路来到张榜的围墙下, 第一反应都是看对方的名字在不在上面。“小言,你是第一名!”苗二丫惊喜地喊道。温言悔在考试时用的化名是陶小言,此时这个名字正工工整整地写在中学录取榜的首位,黑色的墨迹在大红纸张上仿佛闪闪发光。温言悔一愣, 心头突然狠狠动了一下。苗二丫的声音没控制住有些大, 红榜周围的学子们听到她的话,知道温言悔就是中学考试第一的“陶小言”, 纷纷好奇地上来祝贺结交。温言悔一边笑着和他们说话,一边眼睛不住地往小学录取榜上瞟,终于在靠后位置看见苗二丫的名字后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