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掌柜乐呵呵地逢人就笑,别看只是简单地打招呼,却记住了所有老主顾的爱好,说话自然又熨帖, 让客人的心情瞬间提升了一个档次,这也是柳掌柜多年经营茶楼练出来的本事。柳掌柜和一位教书先生刚寒暄几句,余光突然看到芙蓉街那头来了一辆黄包车,顿时眼睛一亮。“那是……小谢先生?”教书先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两人说话的功夫,黄包车已经停在了现者剧院门口,谢颜从车上下来, 理了理身上的斗篷, 走向柳掌柜。“阿颜!你可算来了。”“柳叔。”谢颜笑着点头, 和平日里别无二样,柳掌柜心里不免泛起嘀咕。“小谢先生。”柳掌柜没有说话,旁边的教书先生见机开口。“您是?”“我以前是学堂的教书先生,最近刚被聘到新式学校教书,之前您去学校和管成校长一起监考的时候,我们见过一面。”谢颜回忆了一下,把面前人的脸和记忆中对上了,“原来是顾老师,您今天来剧院听戏?”“我是来听书的,实在等不了旁人学说遇龙记,恰好今天讲到关键处,我就自己来了。”这个时代没有什么版权意识,之前顺先生讲汉口奇缘的时候,就有同行偷偷学了去说,如今顺先生和现者剧院如此出名,偷学的人自然更多了。现者剧院的普通票钱虽然不贵,但也不是老百姓每日都消费的起的,剧院是封闭式的,也没办法像茶馆那样蹲在门口听书,所以很多想听新书又囊中羞涩的人,会等上一两天,听偷学到书的说书先生讲,虽说没有顺先生那么有味儿,但至少可以知道人物和剧情。谢颜知道这是这个时代的常态,没有人觉得有问题,所以对这位顾老师之前听“盗版”的行为没说什么。而且,这种“盗版”行为也并非毫无益处,现者剧院能容纳的观众比起汉口和整个华夏,只是沧海一粟,通过这样的方式把故事更快传播出去,对谢颜后续的计划更有利。除此之外,谢颜对顺先生和现者剧院也十分有信心,看,这位顾老师不就被勾到亲自买票了吗?“顾老师喜欢遇龙记?正好遇龙记的小说也要开始连载了,到时候我想请顾老师写一篇短评一起刊登。”当初管成介绍的时候,说这位顾老师平日里很喜欢在报纸上发表文艺评论,不仅是汉口的报纸,上海的报纸也发表过不少,笔名小有名气,既然今日碰巧碰到,不如提前邀请一下。顾老师并不知道谢颜就是现者,但谢颜能做现者剧院的老板,肯定与现者关系匪浅,所以并没有怀疑什么。“只要能提前看到遇龙记的小说,让我写百十篇也不成问题!不过小谢先生,遇龙记的小说还是在社会报刊登吗,怎么一直没有预告?”“遇龙记小说会以一种全新的形式公布,顾老师到时候就知道了。”谢颜买了个关子,转头吩咐柳掌柜,“麻烦柳叔安排一下,以后顾老师在剧院的票钱全免了。”“这怎么好意思!”顾老师连连摆手,他倒不是真穷,只是生活节俭,舍不得花太多钱在娱乐上。“我请顾老师帮忙写短评,怎么还能收听书钱呢,岂不是太不讲道理了。”“小谢先生哪里的话,遇龙记如此出彩,哪怕您不提,我也会向大家倾力推荐,这免票实在是受之有愧。”谢颜见他确实坚持,退而求其次,“那这样吧,顺先生讲完遇龙记之前,您来汉口剧院听书的票钱都减半,写评论总要多亲身体会一些不是?”这次顾老师没有再推辞,又和谢颜聊了几句,在柳掌柜安排的小二的带领下进了剧院,柳掌柜和左右交代了几句,与谢颜一起上了剧院三楼。休息室门口由李泉亲自守着,柳掌柜终于有了和谢颜独处的机会,把这两天的担忧和想法一股脑说了出来。“温珩的事,确实是日本人还有其他洋人的手笔,今早师父那里也出事了,现者剧院如今树大招风,肯定会有麻烦找上门来,你要多做准备。”“这……”柳掌柜咽了咽唾沫,“如果是普通的找麻烦,我小心一些还能应对,但这事和洋人扯上关系,我怕他们干的事,不是我一个小老百姓能解决的。”“这点你可以放心,虽然温家已经乱了,但方巡阅并未势倒,洋人不至于直接在汉口的地界上和他叫板,不会真刀真枪干起来,你多注意剧院的茶水饮食,盯着些想碰瓷的,小心走火,如果感觉事情不对,可以让李泉去温家工舍借人,我出来前和温夫人说好了,李泉在工舍学了一阵子本事,办事也让人放心了。”柳掌柜把谢颜说的事一一记下,眼睛还是忍不住频频看向他。“柳叔还有事?”“没,没什么,是我想岔了。”柳掌柜讪笑,“您和温二少平日关系那么好,本以为您会……没想到还是这么厉害。”谢颜笑了笑,“该有的情绪,我当然都有,只是如果一直走不出来的话,怎么对得起他呢?”“嗨,您能想明白就好,我虽然不懂大事,但也看得出来,日本人在汉口到处宣扬温二少的事,肯定没安好心,估计是想让咱们自乱阵脚,您如今是现者剧院的主心骨,千万不能倒下啊。”谢颜转头看向窗外,汉口前几日下了场大雪,路上的积雪还未完全消融,玻璃窗户结了一半厚厚的霜花,这样的天气,四川的江水,有多冷呢?“我都明白。”“唉。”柳掌柜叹了口气,想起什么,“对了,您之前让我留意着些的周妈和周三的事,有眉目了。”……四川,三峡。高耸的山壁依旧如千百年来文人墨客描写的那般陡峭瑰丽,冰冷的江水滚滚奔腾,仿佛诉说着被时间遗忘的故事,两岸稍平的地带,成百上千的纤夫喊着号子,一步一步踏在碎石子上,猎奇的外国摄影师频频发出惊叹,用手中的相机为后世记录下此时的影像。午饭时间,几个纤夫拿着家里带来的黑面饼子,坐在一起就这江水边吃边聊。“喜子,瓢子,你们听说了吗,前些日子太平溪那块儿沉了艘船。”“洋人的还是咱们自己的?”“说是咱们的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边上全是洋人去捞。”“这有什么,八成是二鬼子的船呗。”“,还真不一定。”“瓢子,你有消息?”叫瓢子的小年轻个头很高,精瘦精瘦的,像根撑船的竹竿,他招了招手,让周围的人坐近了,才压低声音开口。“我有个堂叔在那附近做捕鱼的买卖,出事的时候是晚上,他隐约听到了枪响,没敢出门。第二天一群洋人把出事的地方团团围住,不让人进去,捞了好几天,估计不是在捞东西,是在找什么人!”“果真?那岂不是洋人劫了船?我滴个龟龟,他们找的得是什么样的人啊。”“估计是个大人物,唉,反正和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没关系,只希望水神保佑,洋人找的那人能逃出生天吧。”纤夫的活又重又累,几人聊了一小会儿,就有工头甩着鞭子催了。他们只能三下五除二吃完手里的黑面饼子,擦了擦手继续重复的苦力劳动。“他奶奶的,不就是把女儿送给洋人当小老婆,得了个轻松差事吗,牛什么牛!”“真是亏了他先人的!”几个人趁工头走远后唾骂了几句,然而无论多么不服,他们也不能丢了养家糊口的工作。三峡两岸的纤夫是个永远缺人手的活计,因为用人量大,工时长,又没有像样的后勤保障,每天都有纤夫出事,运气好点的折手断脚,还能被家人抬回去苟延残喘,运气不好的死在岸上,也只能怨他命不好。反正这些年民不聊生,到处都有新的流民加入纤夫的队伍,比起活活饿死,干苦力活换口饭吃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燕子,这条绳缺人,来搭把手。”喜子招呼一个沉默不语的纤夫。喜子在纤夫里算是年纪比较大,干得比较久的了,因为家里有几个后生,所以见到小小年纪就出来卖命的,会稍微照顾几分。这个燕子是昨天刚来的,穿着一身破烂的粗布衣服,口音虽是四川口音,却听不出具体地方,估计是从远处逃难来的。喜子见他年纪不大,但身板硬实,肯定是个干活的好把式,相熟后能互相有个照应,就主动和他多搭了几句话。燕子话不多,可能是脸上那道新鲜的长伤,让他不爱在人前晃悠,刚才喜子几人说话的时候,他也在旁边坐着,却一言不发。喜子知道逃难来这儿卖命的人很多心里都藏着事,也不去打扰他,只在必要的时候提点两句,免得他犯错。和喜子判断的一样,燕子确实有一身力气,干活的时候也十分卖力,有他搭手,其他几人都轻松了不少。不知过了多久,绳子那头的船终于过了岸上,纤夫们可以稍微喘口气了,就在此时,工头领着一个人出现了。“这是新来的,喜子,你给他指下活。”众人一起看过来,工头旁边的人又黑又瘦,脸上沾满了灰,头发乱糟糟一团,江风稍微大点怕是就能把他吹跑了。“这是谁家的小娃娃,怕是连绳子都拿不起来吧。”“他能干活?”“像是得了痨病一样。”……“够了,你们哪来的这么多话,我说他能干活就能,少在这儿逼逼赖赖。”工头骂了两句,又对自己带来的人说,“咱们说好了不要工钱,只给你口饭吃,但你要是活干得不够,也别想吃饭,明白了吗?”工头走后,在场的纤夫们难免又是一番痛骂,这个工头明显是想贪墨工钱,才找了这么一个干不了活的人来。工头带来的人倒是没什么愤慨,自然地和周围的纤夫们聊了起来。这个叫小瘸子的新来的纤夫看上去灰扑扑的,毫不起眼,却长了一双滴溜溜转的黑眼睛,能说会道,很快就和纤夫们混熟了。喜子几个人自然也与他交上了朋友,叫他一块儿坐着休息,小瘸子没有拒绝,还从怀里掏出半个炊饼分给他们。一群人里,只有燕子依旧没有说任何话,但在小瘸子和喜子几人去休息的时候,默默跟了上去。涛声阵阵,不绝不息。第131章 双线推进周三总觉得自己运气不好, 他怨老天把他生来受苦,他怨捡到自己的是周妈这样的穷婆子,他怨柳掌柜不给他钱多的活, 怨跑马场的花娘们瞧不起他,怨自己为什么没有谢颜那样的好运气, 得了贵人的眼,一飞冲天。在这样的怨气下,他产生了强烈的报复心,然而还未照他设想的那样从谢颜身上狠狠敲一笔, 就被抓了起来。抓他的人把他关在一处地牢里, 每日吃喝不缺,却半点消息都不透露, 除了固定时间送饭的人,其余时间,这里都只有他一个人。被关了快一个月了, 周三仍不知道到底是谁抓了他。最初的时候,他大喊大闹过,却没有一个人理他,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这是谢颜的手笔, 却打心眼里不愿意相信,谢颜这个最初在他手下讨生活的小子,能有这样轻易碾死他的力量。闹了几天几夜也没有结果后,周三学乖了,每天蜷缩在地牢角落里,有人来送饭才动一动, 这样一个人独处的时间里, 他的心里并没有丝毫反思, 反而滋生了更大的怨毒。终于有一天,那个给他送饭的人刚把碗从篮子里拿出来,外面突然急匆匆来了一个没见过的人。两人压低声音快速交谈了几句,周三隐约听到“王神婆”,“巡阅大人”,“日本人”,“儿子”一些字句。说到最后,两人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深深看了一眼周三,锁了地牢快步离去。周三缩在角落里,大脑处于震惊之中,心思却活络起来。刚才那两个人好像在说,是方巡阅抓了自己?!而抓自己的原因,和王神婆有关!周三知道王神婆是谁,当初就是王神婆给周妈指引,让周妈去荒地里捡到周三,好好抚养赎罪的,周三小时候,经常见到王神婆,王神婆手头宽裕的时候,会给他买半个炊饼,因此在周三心中,王神婆要比周妈这个养母亲多了。后来王神婆来得少了,听说是给人乱批命遭了事,周三怕有人找自己麻烦,也没主动去探望过。王神婆给日本人办事,所以方巡阅抓了他……但王神婆的事为什么要抓他呢?周三愣了一会儿,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疯狂的猜想,他想起十几岁的时候,有天他和王神婆一起出门,碰上了王神婆的老主顾,对方随口说了句这小子眉眼有些像你,自那之后,王神婆就很少来看他了!难道……王神婆才是他的亲妈?!周三一蹦子跳了起来,知道生母可能是个为日本人办事的走狗,周三没有丝毫羞愧,反而觉得兴奋,想到在茶馆的时候,那些为洋人办事的客人多么有钱多么神气,周三就一阵心热,恨不得现在就跑到王神婆家里认亲。到那时候,什么柳掌柜,什么谢颜,都得给他跪地求饶!周三激动地在牢房里转圈,脚一不留神踢翻了地上的饭碗,瓷碗破碎的声音让他发热的大脑冷静了一些,无论想象多么美好,他现在也不过是个出不去地牢的阶下囚。看守他的人一天送一次饭,这碗饭吃不了,就得饿到明天了。周三心疼地蹲下身子,想抢救一下留了一地的稀饭和咸粥。地上的肯定是不能吃了,看守人没拿走的篮子里好像还有半碗干饭,周三脱下一只鞋,从栏杆缝隙里伸出胳膊,拼命去够外面地上的篮子,废了好半天功夫才把篮子拉过来。“草他奶奶的,送饭都送不到地方上的废物。”周三咒骂了几句,手伸进篮子里,触碰到饭碗之前突然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