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海正在看《〈反杜林论〉学习札记》,田富贵来了。
“真用功呀!”他嬉皮笑脸地对陈文海说:“是想参加高考吗?”
“现在哪有高考啊?”陈文海嘿嘿一笑,“现在上大学靠的是基层推选!”
“原来你知道啊!”田富贵哈哈大笑,“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陈文海懒得再跟他说话,便又埋头看起书来。
田富贵从衣兜里掏出纸烟,用火点上,吸了几口,然后对陈文海说:
“别人都在睡午觉,你却在看书,现在不好好休息,等会儿干起活来还会有劲吗?你看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啊?”
“关你什么事?”陈文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爱看就看,你管得着吗?”
“你还敢瞪我?”田富贵嚷道:“我好歹也是副场长,怎么就管不着你了呢?你小子就是没把领导放在眼里!”
“那是你自封的!”陈文海嘻嘻一笑,“谁承认你是副场长了?有任命书吗?”
“是田春旺亲自任命的!”田富贵直着脖子嚷道:“他没给我发任命书,那是他的事!”
“他也就是随口一说!”陈文海哈哈大笑:“没想到你还当真了!”
“我懒得再跟你磨牙!”田胖子恶狠狠地对陈文海说:“我早晚会收拾你!”接着又一巴掌把陈文海手里的书拍到了地上,“还看个球书,上工!”
“你干什么呀?”陈文海捡起地上的书,“你少在我面前耍威风!我不吃你这一套!”
田富贵扭着肥胖的身躯闯进屋里。
“起来起来都起来,上工了!”田富贵喷着唾沫星子,“懒猪们,你们还不起来,都睡死啦?”
“你穷叫唤个啥?”杨冬生揉揉惺忪的睡眼。
“我喊你们上工喊错了吗?”说完,田胖子便扛着铁镐,气呼呼地向门外扭去。
“呸,早就该滚蛋了!”望着田胖子远去的背影,陈文海大声说道。
这时张建国也醒了,他问陈文海:
“你没睡?”
“没有。”陈文海眉飞色舞地对他说:“我太喜欢这本书了!如果不看这本书,即使躺在床上,我也睡不着,还不如不睡。”
“要注意身体,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呀!”杨冬生对他说。
“我知道!”陈文海说道。
“好渴呀!走,陪我一起去烧水。”
陈文海点点头,正要把书放进抽屉里,杨冬生连忙对他说:
“先别放起来,借我看一下。”
“你也对这本书感兴趣吗?”
“谈不上感兴趣,随便翻翻。”
陈文海点亮煤油灯,然后去开抽屉,发现抽屉没锁,便问杨冬生:
“你怎么没把抽屉给锁上?”
“我锁了呀!”杨冬生一脸的惊讶,“怎么可能没锁?抽屉里有我的书,我可不想让场长知道我在看封资修的黑书!”
“你自己过来看,到底锁没锁上?”
杨冬生连忙过来看,见抽屉真的没锁上,感到很奇怪。
“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锁上了呀!”他拍了拍后脑勺,“我想起来了,我在上茅房前没锁抽屉,打算解完手后再锁,可是等解完手后我又忘了。赶快检查一下,看抽屉里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糟糕,我的那本书不见了!”陈文海拉出抽屉后大声嚷道。
“什么书?”
“就是那本《〈反杜林论〉学习札记》啊!”
“再好好找找!”
陈文海把抽屉翻了个底朝天,然而那本他爱不释手的《〈反杜林论〉学习札记》已经不见踪影了,急得他直跺脚,连呼“可惜可惜!”。
“也许那本书在床上呢,我们再找找!”
他们两个又在床上找起来,可是找了半天,哪里还有那本书的踪影!
“一定是被哪个王八蛋偷走了!可是又有谁会偷这样的书呢?”杨冬生对他说,“要不,我赔你吧!”
“书本来就是公家发的,我怎么好意思要你赔呢?”
吃晚饭的时候,田春霞问陈文海:
“听说你丢了一本书,这是真的吗?”
陈文海点了点头。
“找到了没有啊?”
陈文海摇了摇头,然后愤愤然地对她说:
“我怀疑是田胖子偷的。”
“田胖子为什么要偷你的书?他根本看不懂!”
“故意跟我作对呗!”陈文海接着说道:“他是为了故意气我,我猜测他是把我的那本书给藏起来了!”
“那么,他把你的那本书藏在哪儿了呢?”
“你知道吗?”
田春霞笑着摇了摇头。
陈文海从田春霞的眼神里读懂了她深藏不露的含义,笑着对她说:
“你一定知道,只不过是不想现在就告诉我!我说得对吗?”
田春霞笑着点了点头。
没了那本《〈反杜林论〉学习札记》,陈文海的心情变得很坏,他闷闷不乐地离开土屋,独自一人沿着山村小路散起步来。
月亮从云层里露出了一张灰白色的脸,星星们在无力地眨着眼。
陈文海从小就喜欢看书,来农村插队落户的时候带了不少书。小山村的夜晚特别安静,他仿佛觉得自己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只有书籍才能给自己的灵魂带来快乐的世界!他真不敢想象:在这样一个小山村,如果没有书陪伴他,他将怎样度过那难捱的漫漫长夜!尽管白天干活很累很累,有时候累得骨头架子都快要散了,然而,只要到了晚上打开抽屉看到书,那疲劳仿佛就不翼而飞了!书,带领他走进了一个神奇的世界!在这个神奇的世界里,他和天下芸芸众生对话,和伟人、名人对话,那颗苦难的心得到了慰藉,灵魂得到了升华,疲劳、委屈、烦恼、痛苦仿佛都被他扔到了爪哇岛!
然而,在那个偏僻、贫穷、落后的小山村里,就连这点极其可怜的精神享受都会常常受到干扰,田春旺经常讽刺挖苦他,动不动就训斥他,不是说他是“书迷子”,就是说他看书浪费了灯油!为此,陈文海经常跟他发生摩擦,一发生摩擦,知青们就批评他,要他千万不要跟领导把关系搞僵,以免以后回不了城而吃大亏!
在这个知青点,陈雅丽是陈文海最要好的朋友,只要场长和田胖子欺负他,陈雅丽就会为他圆场、撒谎,帮他度过难关!至于张慧芳,怕被别人说闲话,常常袖手旁观装聋作哑!
有关领导规定:知青不许谈恋爱,要一心一意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摸爬滚打、脱胎换骨,努力把自己培养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坚强接班人!陈文海就是按照这个规定来严格要求自己的!
在当地农民看来,在这个小山村里,在这个知青点,只有陈文海和张慧芳身上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最严重,因此,他们俩最需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最需要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
当地农民这样看待陈文海和张慧芳,陈文海感到很委屈,因为在他看来,说张慧芳身上的小资产阶级情调严重还说得过去,而他是一个信仰马列主义的革命青年,只是体质弱,有书卷气,干起活来不够“生龙活虎”,有点缺乏年轻人的那股朝气,根本不能把他和张慧芳相提并论!
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年代,又是一个封建残余思想严重存在的年代,生活在那样一个年代,陈文海的形象受到了严重的扭曲,内心充满了痛苦!
为了适应那个年代,陈文海常常表现出一种“玩世不恭”的人生态度,比如:学抽烟!学当地农民说那种极其粗俗、无聊的粗话和脏话!
散了一会儿步,陈文海感到累了,便蹲在小河边上。
这是一条在山沟里终年流淌的小河,知青点就坐落在这条小河的旁边。一栋干打垒土坯房里住着他们八位知青。土坯房分为五间,依次为医务室、厨房、女寝室、杂物间和男寝室。
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水,他仿佛回到了上海,看到了那条苏州河。
陈文海是多么地怀念上海啊!此刻,他心情郁闷,真想马上飞回去!
陈文海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河里扔去,倒映在河里的那轮明月顷刻间便不见了,平静的河面变成了一片碎银。
陈文海的腿蹲麻了,便站了起来,月光把他那细长的身影投映到地上。
站了一会儿,他感到累了,便又重新蹲下了身子。这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田富贵那张胖呼呼的脸,呵斥声仿佛又在他的耳边回响。
“这本书准是他偷的,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今天下午休息的时候,田胖子说他口渴得厉害,要下山找水喝。
陈文海想:他在找水喝的过程中可能到过我们男寝室,看到了放在床上的那本书,于是就顺手牵羊地拿走了我的那本书。
陈文海正在想心事,从身后穿来了一串脚步声。
回头一看,是他的伙伴们来了。
“不就是丢了一本书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陈雅丽对他说:“深更半夜的一个人跑到外面来发愁,也不怕狼把你给吃了!”
“我才不怕狼呢,我又不是张慧芳!”
“你怎么把我给扯上了?”
“因为你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娇小姐!”
“狼才不管你是不是张慧芳呢,只要你是人,它照样会吃你!”
“它吃得了我吗?它敢吃我吗?”陈文海挺了挺胸,“我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狼如果敢吃我,我就跟它搏斗,直至把它战胜为止!”
“好一个跟狼搏斗的英雄,我张慧芳向你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张慧芳嚷道。
“好了好了,不要再开玩笑了!”陈雅丽对大家说,“天都这么晚了,我们都该回去睡觉了,我们还是赶快回屋去吧,明天还要上工呢!”
“是的,我们确实该回去了!”张建国说道。
于是,他们几个知青便往回走。
“书丢了没关系,还可以再买一本嘛!”杨冬生对陈文海说。
“新华书店那么远!”陈文海紧锁双眉,“场长是根本不可能批准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专门买一本书的!”
“你没有必要发愁,不就是丢了一本书吗?”
“那可是一本我非常喜欢读的书啊!”
“你没有必要如此糟蹋自己!”张慧芳心疼地对他说:“外面多冷,你也不怕感冒?”
“这是区区小事!”韩素梅跟陈文海开玩笑道:“愁出满头白发,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小老头,这样一来,张慧芳可就惨了呀!”
“你又把我给捎带上了!”张慧芳嚷道。
“你要是被狼吃了,我们怎么向你的爹妈交代呀?”王雪纯说道。
“你那么爱看书,知识那么渊博,我真的很佩服你!”曹春福说道。
“谈不上知识渊博,我只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书。”
“你的知识真的很丰富,我绝对没有一点吹捧你的意思。”
2022年12月21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