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林晃年初五回H市, 刚好在英华开学前一天。

H市比上海冷,下机坐接驳车直接被冷风吹透了。他把口罩提到眼下,刘海和睫毛都遮下来, 再一拉毛衣领,捂得严严实实。

闸口外稀稀拉拉地站着十来个接机的, 不见邵松柏, 却是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邵明曜修长的身影。

邵明曜抬手示意,直到林晃走过来,垂下手搭在拉杆箱上, 拽到自己这边。

林晃抬了下眼, “嗨。”

邵明曜另一只手揣进兜,“嗯。”

“爷呢?”

“被老伙计抓走打麻将了。”邵明曜一瞥他,“冷?”

林晃耷着眼, “还行。”

又往外走两步,林晃身上多了件挺括的外套。里面有层绒, 带着体温。

二人排在出租车通道,邵明曜上身只剩一件深灰色绒衣,薄薄一层贴附着肩背腰,把身材勾勒得一览无余。

林晃猫在口罩后, 闻着外套里的木质香, 像邵明曜的钢笔墨。

两人上车各把一边车门坐着, 中间没了登山包, 有些怪。

没话好说,林晃索性睡了一路, 再睁眼时外头天都黑了, 车停在坡街底下, 邵明曜在车后头拿行李。

他下车过去, 刚好替邵明曜扣上后备箱。

出租车掉头开走,邵明曜这才道:“怎么这么沉,装什么了?”

“给爷和北灰的礼物。”林晃原地翻开箱子,拎出鼓囊囊的登山包塞给邵明曜,“特别大的大包子和大烧麦,老式白脱糕点,还有茶叶,都是给爷的。”

邵明曜掂着包,“还有么。”

“狗咬胶和拖把公仔,给北灰。”

“没了?”

林晃摇头,“没了。”

邵明曜定定地盯了他数秒,而后直接拉开登山包,一通拨拉翻找,片刻,手忽然一顿,放轻动作抽出两本书来。

一本彩色拓印风,一本黄黑撞色手绘风。

《剑桥往事》和《大英博物馆在倒塌》。

林晃神色平静,“陪表弟逛书店,姑非要给你带点东西。”

邵明曜“啧”一声,把书正着反着来回瞅了几遍,“姑真好,我喜欢。”

“嗯。”林晃垂下眸,“喜欢就好。”

拉杆箱轮子咔啦咔啦地转,两人慢吞吞往坡上走。

林晃落后半步,一路抬头看着邵明曜的侧脸放空。走到中段,他往坡顶一眺,惊讶道:“雪没了啊。”

老杏树只剩光秃秃的树枝。

邵明曜“嗯”了声,“年初一升温化雪了。”

林晃:“可惜没拍照。”

邵明曜看他一眼,“不可惜。”

林晃不和他辩,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直到站在自家门口才恍然大悟。

“邵明曜,我家灯泡怎么亮着?”

小院并不如预想中漆黑,温暖昏黄的光从院里漏出来,把院门外都照亮了。

林晃拧钥匙进门,果然——不仅开着灯,还换了个超大功率的灯泡。

“邵明曜——”

邵明曜扶着拉杆箱跟进来,云淡风轻道:“哪有人家大过年黑灯的。”

站着说话不肉疼。

林晃拉下毛衣领,顺便摘了口罩,“灯泡费电。”

爷不在,北灰也不闹,整条坡街好像只有他俩,每个字都像有回音似的。

林晃的声音透着十足的不高兴,但他嗓音又低又轻,好像越是不高兴,就越搔得人痒痒。

邵明曜看了他一会儿,“刚走神了,你说什么?”

林晃瞪他,“我说灯泡费电。”

他站在灯下,眼睫上镀了一层细密的光点,瞪人时睫毛会颤,泛起涟漪。

邵明曜还是没吭声,只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他,视线掠过那一对黑眼仁,被冻得泛出一层粉色的鼻尖,还有那串久不见了的刺青。

从最上面那只蝴蝶开始,一只一只,一直数到唇畔。

“邵明曜。”林晃又叫他。

“嗯。”邵明曜收回视线朝他走去,“费电了,那怎么办呢。”

他站定到林晃面前,挨得有点近,微敛着下巴,垂眸看着林晃。

“原谅它吧,它只是想等你回来。”

林晃顿了一会儿,也垂眼看向地面,两道影子面对面,莫名其妙地就贴在了一起。

“它又不能自己开自己。”林晃低声争论,“我是在说你。”

“我。”邵明曜声音更低一分,像染了些老院的寂寥。

“我也一样。”

林晃心尖一紧,眼睫不受控地轻颤,止也止不住。

好半天才定住神。

他抬眸看向邵明曜,“一样什么?”

邵明曜又不应声了。

他看着他,咫尺之间,呼吸在鼻息间兜转,难辨彼此。

邵明曜好像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

林晃正欲挪开视线,就被那只手抬起了下巴。邵明曜迫他微仰起头,拇指在那些蝴蝶刺青上按着、摸着、揉着。

一下一下,越来越重。

“邵明曜,你好像很喜欢这样。”

“嗯。”邵明曜垂眸看着他,“是喜欢。”

揉搓够了,邵明曜收手,转身拿了放在桌上的那两本书,“走了。”

给爷和北灰的礼物没拿,外套也落下了。

林晃想喊他,但直到那身影消失也没张开嘴。

算了。反正就在隔壁。

林晃无所谓地拖着行李进屋,先把买的吃的放冰箱。

一开冷冻室门就听到一阵乒里乓啷的山体滑坡声,他紧急后撤一大步,还是被狠狠砸了脚。

“……”

包子饺子大花卷,酱肉肘子羊骨棒。

爷爱如山,山倒下来,砸得他脚背生疼。

林晃折腾好半天才把东西塞回去,小心翼翼关上门,忽地又想起爷给了压岁钱。

枕头底下果然有好厚一个红包,拿起来又发现下头还压着一张拍立得相纸。

林晃把它揭起来,对着怔了好一会儿,方才后知后觉邵明曜在坡上那句轻描淡写的“不可惜”是什么意思。

照片上是压满白雪的老杏树,下书两行钢笔字,遒劲洒脱。

【推门昨梦浮,一絮堕纷纷*。

——摄于年初一清晨。SMY。】

书没白挑。

原来他也有新年礼物。

第二天英华高三开学,林晃天没亮就起床,静悄悄出门,独自穿过羊肠巷。

到体育场时晨光熹微,跑道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林晃愣了半天才缓慢起跑。

邵明曜穿一身白,迅速赶到他身边。

林晃问,“你不报道么。”

邵明曜说,“还早着。”

“怎么不去英中跑。”

“想着你会不会来。”邵明曜加快步频超过他,淡落下一句,“没想到,还真出现了。”

林晃撇嘴,摘了口罩迅速追上去。

晨跑十圈,跑完回家。

秦之烨和俞白等在校门口,要押送邵明曜去英华,林晃没去送,喊困,直接回去睡回笼觉。

睁眼近中午,点开手机发现列表更爆炸了,他木着脸从上往下数,发现邵明曜未经他允许,把他拉进了一个三人群。

群上亮着的小红点能把人吓死。

【smy:到教室了。】

【秦枝叶:好好学,震慑他们!】

【smy:嗯,以后你俩在学校罩着点林晃。】

【鱼肚白:你在说什么?】

【秦枝叶:罩着他点啥呢?】

【smy:他木,别让人捏咕了。】

【鱼肚白:……行。】

【秦枝叶:……明白了。】

【smy:真的明白了吗?】

【鱼肚白:嗯。虽然他能一个打十个。】

【秦枝叶:但我们会保护好他。】

什么离谱东西。

林晃戳开打字框,打了几下又无语地删掉。

脑子里一片糟烂。

晚上在家写着卷子,十点半刚过,手机响了。

邵明曜那边有马路上的车声,“我十分钟后到你家,英中西门外是小吃街,鸡蛋灌饼、熏肉饭团,想吃哪个?”

都想吃。

但林晃说,“我已经睡了。”

“睡了?”邵明曜声音微沉,往安静处走了两步,“不舒服么?”

“累。”林晃语气平静,“下周才开学呢,不急着学。”

挂了电话,林晃去院里把灯泡灭了,只留下卧室的小台灯,还往下压了压。

他去冰箱里翻冻货,烤三只包子,切盘酱肘子,热一碗糖醋排骨,今天的夜宵小菜又是全爷宴。

一边嘶嘶呼呼地吃着,一边看那些题,一直看到零点过。

休赛期结束,主理人大赛公布了第四轮命题。天崩,是基础元素巧克力,谁看了都要头皮发麻。

弦一下子就绷紧了。开学前这周,林晃清晨独自跑操,上午准备参赛作品,午饭后一直学习到深夜,没比刚转学的邵明曜轻松到哪儿去。

邵明曜约了他几次讲题,他都说累,后来邵明曜不问了,让他好好歇着。

九中开学第一天,林晃清晨又在跑道旁看到了某个熟悉的身影。

他揉了揉睁不开的眼睛,等邵明曜跑过来才慢吞吞地跟上去。

“我是出现幻觉了吗。”

“没。是我。”

“那是你睡觉起猛,迷路了?”

“没。就要来这。”

“英中把你开除啦?”

邵明曜瞪他一眼,“新学期,陪你起跑。”

屁,我都跑一礼拜了。林晃心想。

但他还是懒得争辩,安静地分了只耳机听BBC天书频道,一起安静跑完十圈,一起买了早餐,拜拜走人。

邵明曜没有饭卡了,这回早餐是他请客,请了某人两块四。

林晃第一个到教室,拿着抹布到座位,却发现桌面亮得能照他半个影。

别人的桌子凳子都一层浮灰。

他纳闷地猫下腰,往书桌堂里一瞅——好家伙,小红袋的每日坚果,塞得快要掉出来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邵明曜把全市松鼠都偷家了。

而他被动继承了邵明曜的赃物。

林晃嚼着坚果,自己上了个早读。

预备铃响后,八班人才陆续出现。教室里鸡飞狗跳,吴丽霞是有大智慧的班主任,压根没出现。

林晃的新前桌是个寸头男生,回头问他,“把窗帘拉开行吗?”

林晃低头看着笔记,“嗯”了一声,但没动,让对方自己绕到后面去拉开了帘。

帘拉开了,一整个上午,林晃都没往后回头。

中午懒得回宿舍,趴桌上午休,不知怎的就睡沉了。下午上课铃响了大半分钟,林晃才猛地坐起来。

午后天放晴,阳光烤得后背发烫,毛衣好像要烧着了。

他脑子懵着,回身拉窗帘,头都拧过去了才反应过来不该。

可眼睛已经本能地看向了左后方那扇窗。

窗边空荡荡。

窗台上的书和弹弓不见了,桌面干净得不着一丝尘,椅背规整地抵着桌子沿。

林晃对着那个空座位放空了好一会儿,才又慢吞吞地转回身,忘了自己想拉窗帘。

太阳烤得后背焦热,他静默一会儿,突然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咬了下嘴唇,又转回头去。

窗玻璃的角落贴着一张纸,画面朝外,钢笔线条利落而温柔,寥寥几笔,勾勒出一颗圆圆的杏。

一忽而已,林晃反应过来时,鼻子里已经酸成一团。

手机屏幕里映出一双清澈的黑眼仁,和往常一样平淡寂静。

是这样的,鼻子里的酸是看不出的。

只有酸的人自己知道。

林晃低下头茫然地默写方程式,炽烈的阳光把纸面也烤得又烫又亮。

笔尖安静地划出一个又一个数字和字母,一些陌生的记忆好像正在慢慢灌回脑子。

他忽然想起,他小时候好像也不是一直没有情绪的。

林守定最初家暴那半年,他很恐慌,只是没办法表现出来。那时他从早到晚都跟在妈妈身边,只有那样才觉得安全。可庄心眠每天下午要去店里,每一天,林晃都在这样一个阳光炽烈的午后睡醒,发现家里安静空荡,只剩他自己。

床头会出现一张妈妈留下的字条,有时还会给他留一颗苹果。

那时他也会骤然浸泡在这样的鼻酸之中——那或许便是幼年期唯一明确感知过的情感。

经年摇曳而过,那些早已离开他的记忆,猝不及防地在相似的场景下被重新触发。

一样的炽烈明媚的午后,一样的寂静空荡,一样的留字和零食。

一样的,他不喜欢的离别。

林晃顿了许久才又开始默写。

没写几笔,他又趴在桌上,摸了袋坚果,从口罩底下一颗接一颗地塞进嘴巴里。

晚上邵明曜拿着卷子过来,却被林晃挡在了院门外。

邵明曜皱眉,“都开学了,也该歇够了吧。”

“歇够了。”林晃面无表情,“得好好学。”

邵明曜闻言松了口气,“那正好,我给你重新……”

“计划本和卷子留下。”林晃抓过卷子,“你走吧。”

邵明曜眼中满是困惑,林晃却不给他开口问的机会,按着他胸口轻推一把,“自己学。各学各的。学你的A-level去。”

说着就冷漠地转过身。

“爷有夜宵的话再送来。”他又扔下一句,而后抬脚向后一蹬,把院门蹬上了。

林晃往屋里走时加快了脚步,走两步又索性小跑起来。

他怕邵明曜一脚踹开门进来揍他。

好在平平安安地过了十分钟,外头依旧风平浪静,隔墙北灰兴奋地叫,林晃竖着耳朵听,依稀听到邵明曜讽刺了它几句。

他这才松了口气,把邵明曜新写的计划和卷子摊开细细看一遍,照着调整好本周时间表,开始做题。

过了十一点,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手上算着一道复杂的大题,算完才点开。

【smy:夜宵放门外了。趁早拿,北灰现在会开院门了。】

【smy:[www.youxs.org]】

林晃立刻放下手机往外跑,一把拉开院门——

还好,东西还在。

今天的夜宵是甜口,一盘红豆糕,一碗芋泥炖桃胶。

饭盒和保温袋的缝隙里还塞着一把巧克力。

林晃抱着饭盒,在院门口站桩似的定了一会儿。

他以为邵明曜会堵他,骂他,说不定揍他一顿。

但没有。

或者生闷气,冷着他,再不来找他。

也没有。

夜宵如期而至,甚至还罕见地发了个表情包。

他回屋放下饭盒,又使劲搓了搓脸。

蝴蝶被搓红了,可惜无人发现。

不知道邵明曜说的戒断反应是不是这种感觉。

很陌生,心里像天崩。

从早寂静到晚,却无非是对着自己隐秘地无声尖叫。

但他又能怎么办呢。

林晃心想,完蛋了,他真要变成学牲了。

可能真要想办法去过了英中的借读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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