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为什么是陈亦司了解他的全部。

林晃垂眸看着地面, “邵明曜,你问题好多。”

他好喜欢问为什么。

离开时没有说再见,他要知道为什么。

拿走一颗杏也要刨根问底。

不回消息要给个解释,认识了新朋友也要说清原因。

当年无非是害他被爷抽了一顿, 像把整个人都欠给他了似的, 事事都要给交代。

“你想什么呢?”邵明曜问。

林晃瞟他一眼, 没吭声。

想很不公平。

想爷还是抽得太轻了。

邵明曜微扬着下巴,用眼角瞥着他,哼了声。

“陪我扔完垃圾再走。”

“干什么?”

“都跟我下到一半了,还干什么?”邵明曜用垃圾袋碰碰他的腿,“自己扔没意思, 走。”

大少爷矫情,傲慢, 还事多。

林晃跟他走了。

扔完垃圾走回家门口, 邵明曜停步, 望着面前自家大门,“你怕狗, 但不怕北灰吧?”

“不怕。”

“北灰挺亲切的吧?”

“嗯。”

“毕竟搂着同款从小睡到大。”

“……”

林晃别开头去,抱了一下胳膊。

秋天是冷风的主场,嚣张起来了, 不光把人脖子冻红,耳朵根也吹得烧得慌。

烦, 林晃晃了两下脑袋,让头发垂下来盖着耳朵。

“小狗玩偶是我妈送我的第一件礼物。”邵明曜忽然说,“本来是该陪我睡到大的。”

林晃心跳一顿, 回头看着他。

他没料到邵明曜会主动告诉他这件事。

邵明曜仍然望着自家院子, 北灰好像察觉到主人回来了, 正在门里扒来拱去。

“你那时候不太招人喜欢,我犹犹豫豫不太想给。但后来想到,我妈只是在外面闯而已,我总还有机会得到下一只小狗,但你却没机会了……才下了决心。”

林晃怔然看着他,胸口涌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他低声问:“那你得到下一只小狗了么?”

邵明曜没回答。

隔了一会儿,他回头看着林晃,“还算谢谢你,竟然真的好好对它了。”

“……”

酸楚被心虚暂时镇压。

林晃想起小狗身上歪歪扭扭的缝线,避开了视线,生硬道:“不用谢。”

邵明曜勾起唇角,“过两天去你家看看它。”

“……”它不是很想见你。

林晃回去,微信弹了条好友申请,备注是钱佳。

他扫一眼就清掉了通知。

还在一个世界时都没能合得来,以后要分道扬镳了,还加什么加。

洗完澡出来,钱佳又弹了一条申请,他无所谓地又清掉了。

等到十二点,见陈亦司还没回,便关灯睡觉。

结果半夜给冷醒了。

窗户没关严,秋夜里的过堂风吹得他脚趾头都木了。

他起来里屋外屋走了一圈,总感觉丢了啥,琢磨了十来分钟才想起,是陈亦司没回。

“嘟”声响好半天才被接起,听陈亦司的声是喝懵了,别人喝醉会嬉笑发癫,陈亦司每次喝醉则是蒙头大睡,谁也找不到。

“咋了崽?”陈亦司嘀咕,“怎么大半夜给我打电话啊?”

林晃问:“你在哪?”

“睡觉啊。”

“睡在哪了?”

“你家啊。”

闹鬼了不是。

“屋里没你。”

陈亦司在电话里嘟囔了两句,“老子在院里。”

林晃顿了顿,“你等等。”

林晃搂着小狗玩偶跑出屋,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纳闷地跺了跺脚。

“你不会在地底下吧。”

“啊,是。”

“……下面冷吗。”

“还行。”陈亦司打了个哈欠,“挂了啊,老子困着呢。”

林晃沉默片刻,“晚安。”

挂电话前,他又忍不住叮嘱:“别在底下睡太久了。”

万一回不来了咋办。

电话里头听起来挺安静,没有风也没有车声,起码不是在大街上。

那就行,别冻死在街上,落得和林守定一个下场。

林晃打了个哈欠,正要回去睡,耳朵里却突然飘进一个女声,语气尖锐,但声音发闷,像离他近,但又像隔着好几层。

“滚,你他妈是哪来的野种,少管老娘。”

林晃脚步停顿,仔细听听——周遭静悄悄,整条街都是男性居民,连狗绝育前都是公的,估计是幻听。

他又走几步,那个声音却又响起。

“哦,你又知道了,你那个爹就是个祖上缺德冒青烟的货色,你拿他类比别人,能看出别人什么好?”

尖锐的嗓音里似乎漏着一丝电流声,中间卡顿了一下。

林晃忽然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向围墙。

声音是从邵家传来的,不仅隔了墙,还隔了电话,是话筒漏音。

林晃走到墙根底下,果不其然,听到了邵明曜低沉的嗓音。

“妈,你小点声,等会爷和北灰都醒了。”

“嫌吵就别给老娘打!装什么关心啊,你们男的哪有一个好东西。”女的打了个酒嗝,声音一忽又染上哭腔,“全世界就这么一个好人,可他为什么不爱我了。”

“他不是好人,被他放过是好事。”邵明曜低声哄着,“你去睡一会儿好不好,吃一片醒酒药就上床,等醒来叫几个阿姨出去吃晚饭,聊聊天,一切都好了。”

邵明曜平静温和,像在安慰一个歇斯底里的小孩,比哄北灰还有耐心。

女人的哭声填满了话筒,林晃听不太清她在说什么,只听到几个关键词,写信、画画什么的。

邵明曜耐心听她倾诉完,低声说:“妈妈,那我给你回信好不好?下次你给我写信,我一定回,对了,就用你送我的钢笔,那个笔尖写起来……”

“谁乐意天天写来写去。”女人打着酒嗝,“别自作多情了,那是我同事给孩子寄礼物,我们一起逛的街,她非要给你也寄一支。”

邵明曜沉默了。

墙这头,林晃怔住,手掌下意识地轻轻覆上墙,冰冷。

“你说咱们娘俩是不是命运共同体?都喜欢对着别人犯贱。”

“原来糟蹋别人的心确实会有一瞬间的快感,你说他践踏我的心意时,是不是也很享受那一瞬间?”

好一会儿,邵明曜才开口,沉道:“你是我妈,我是你儿子,他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妈和儿子DNA有一半相同而已,除了这一层,我和他还天天搂着睡,咱俩见过几面?”女人笑了两声,笑音还没散,她又哭了起来,一遍遍重复着,“我要的只有他,不要信,也不要钱”。

不知道电话是什么时候挂的。

林晃回过神来时,隔壁已经没声了。搭在墙上的手掌冰得发僵,他屈了屈手指,收回手,搭在小狗上捂着。

他想起邵明曜没回答他的那个问题——他发乎直觉地一问,不知道答案会这么刺痛。

可是邵明曜,既然再没有得到过下一只小狗,为什么还要一夜一夜地等着电话。

林晃搂紧怀里的玩偶,正转身要走,忽然听到隔墙传来呼吸声。

邵明曜没走,他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过几秒后,重复。

林晃站在墙根下仔细数着邵明曜的深呼吸,数过了十来次才停,过一会儿,隔壁院门开了,邵明曜似乎独自往坡下去了。

林晃没开门看,他隐约知道邵明曜要干嘛去。

他想了想,把院里的灯泡点亮,找了个小板凳,把库房里那几大箱陈旧的书本账册都搬出来,睡衣外头套上件毛衣,坐在灯下一本一本翻。

当时抱着一丝侥幸,觉得妈妈有可能提前画好决赛作品设计稿,放在了老院。结果回来后忙着一轮一轮的比赛,一直没来得及好好整理。

正好,今晚找吧。

书本堆放多年后都烂掉了,一股灰尘混着霉味,有的本子外皮看不清,一捏还扑簌簌地掉渣。

林晃刚翻了几本,搁在一旁的老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邵明曜的电话。

他顿了顿,右手接着翻腾那些书本,左手把手机捞起来,摁下免提放在腿上。

电话里安安静静,谁也没吭声。

邵明曜推门进院,把钥匙放在鞋柜上,又窸窣地在院里小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林晃这边慢悠悠地翻着书,一页一页抿开仔细找,翻到中途揉了揉眼,听到电话另一头也传来翻书声。

学霸开始了。

林晃瞟了眼时间——04:06。可真行啊。

但他挺习惯邵明曜后半夜学习的行径,或者说是太熟悉了,在过去的五年里。

“邵明曜。”林晃忽然开口叫了他一声。

电话里头的写字声停顿住。

“怎么了。”

“你睡一会儿吧。”

“不困。”邵明曜翻过一页书,“这几天漏了不少卷子,从头补起吧。”

林晃想了想,“计划了,就一定要执行吗?”

“嗯。”

“不能重新做个计划吗?”

“没必要。”

“真完不成了怎么办?”

“不会的。”邵明曜说,“要做的事,一直在心里记着就好了。”

难怪那么记仇。

林晃抬头看着头顶小灯泡,光圈晕开好几层,晃在眼前晕乎乎的。

“你要是困了就去睡。”邵明曜顿了顿,声音忽然远了,像在回忆,半嘲地说道:“又不是第一次了,总不会是不好意思睡吧。”

林晃下意识地勾起唇角。

口罩没遮住,漏出一声笑音。

一墙之隔,邵明曜听着那一声笑,也抬头看着隔墙的灯泡,走了个神。

他给林晃发了五年消息,从没得到过回复,换个人早以为对方换号石沉大海了。但他却没放弃,他知道他一直在。

因为他有时候会接到这个号码的电话。

每年那场火灾的日子一定会打来,其他时候也有过几次,没什么规律,可能就是莫名其妙的一天,但总在深夜。

林晃打来也不说话,头几次他还会试着“喂”几声,干巴巴地问候两句,但得不到回应,后来就也不吭声了。

他不说,他也不说,就那样开着免提摆在一旁,他会点亮台灯开始看书学习,做自己的事。

他夜间学习的能力就是跟林晃硬熬出来的,熬鹰似的。

偶尔林晃会睡着,那时他才能听到电话另一头传来点弱弱的呼吸声,像个活人动静。

邵明曜回过神,垂眸也抿了声笑,对手机里道:“你打电话不出声,我从前甚至想过,会不会真正的林晃已经死掉了。”

林晃一惊,“什么?”

“这么推测很合理啊。”一墙之隔,邵明曜开始翻旧账般地列举着,“毕竟当年你坐在院子里,一副随时可能要自杀的样子,怪吓人的。我拿蝴蝶哄哄你,你看着它的眼神像有多恨一样。送你小狗玩偶,你简直要当场撕了它。”

林晃:“……”

原来那么明显吗。

邵明曜接着说,“要是假设你已经死了的话,一切就变得很合理。比如从不回消息、只偶尔打电话来又不出声,这不就是鬼爱干的事吗?”

“……”林晃终于憋不住了,“鬼的电话你还敢接啊。”

邵明曜乐了两声,“接了几次之后确实有点不敢了,但后来你不是说过一次话么,忘了?”

林晃一愣,“说过么?”

“嗯。”

邵明曜抬头看着两家之间那堵低矮的墙——有只小狗玩偶正坐在墙上。

他刚才去坡底扔完钢笔回来,就见隔壁院的灯泡亮了,一坨烂得屎一样的白色玩偶坐在墙上,像冤魂来索命。

他看了半天才认出来是当年的小狗。

吓死个人,怎么能烂到这种地步,变态杀人狂看到都会以为碰到了卷王同行。

邵明曜起身到院墙底下,踮脚一捞,指尖够到小狗的脚,把它抓了下来。

另一头,林晃看着他拿走小狗,无声地松了口气。

“我说了什么?忘了。”

邵明曜回忆着,“第三年吧,有一通电话是半夜十二点多打来的,一直到凌晨五点,天都亮了,我以为你已经睡着了,也打算去睡。”

“学一宿,肚子饿,就先烧壶开水给自己泡了个面……”

林晃想起来了。

邵明曜接着说,“我都忘了电话免提还开着,要上床前忽然听到你说——”

——“邵明曜。”

那年电话里忽然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

三年没听过,记忆中那个尖锐恶狠狠的小孩音变成了低低的少年嗓,很陌生,但又有丝微妙的熟悉感。

那时邵明曜定在床前,那轻飘飘的一声像条丝线,把他捆住了,捆得他脑子直发懵。

“晃晃?”他抓起手机,不确定道:“林晃?”

“邵明曜。”电话里的人又低低地叫了他一声,顿了很久,才小声说:“别忘了给烧水壶断电。”

那时邵明曜才能确定,电话另一头的人一直在听着电话里的动静。

他的翻书声,写字声,做对题捏的响指,做错时的叹气,起来活动走路,烧水,沸腾,吃面,洗手……

那人从不回应,但确实一直在听。

整整五年,林晃只对他说过这么一句话。

但也够了。

林晃扭过头,透过窗子,看着灶台上的烧水壶。

现在的水壶电路都有熔断机制,一直插着电也很安全,陈亦司平时也不拔。但上回他的手被自行车链划伤,邵明曜送他回家,烧完水后还是自然而然地拔了电源。

那个小小的动作让他很有安全感。

林晃捏紧了老手机,“邵明曜。”

他垂眸看了一会儿地面,视线又飘到围墙去,低声说:“我被噩梦惊醒过好多回。”

“但我没给陈亦司打过电话。”

学霸推断错误,陈亦司不了解他的事可有很多呢。

比如蝴蝶和烧瓶,比如小狗玩偶的由来,比如那些上蹿下跳乱七八糟的安慰,都发生在那个短暂却漫长的、他毕生恐惧和酸涩在沉默中爆发的夏天。

小姑和陈亦司都觉得他是平和的孩子。

陈亦司说他连打架都透着一股子仁义和温吞。

从头到尾,也只有邵明曜一口咬定他暴戾尖锐、浑身上下长满心眼子。

林晃叹了一口气。

“陈亦司见到的,是已经好了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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