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至,于地上之圆丘奏之,若乐六变,则天神皆降,可得而礼矣……”
梁鸿苍老浑厚的声音回荡在论道堂中。
张虎、杨尘二人奋笔疾书。
一炷香后。
当二人交换答卷,张虎看到杨尘的解读时,忍不住大笑起来:
“圆丘祭天?这是你自己瞎编乱造出来的吧?众所周知,天子祭天便是指南郊祭天!从来没有人说过还有‘圆丘祭天’这种东西!杨尘啊杨尘,你要跟我胡搅蛮缠,总得先学好基础知识吧!哈哈哈!”
梁鸿一眼扫了下来,也不禁摇头微叹,委婉地道:
“此等解法,虽然很有新意,但‘圆丘祭天’的概念毕竟仅仅出现在《周官》一书,恐怕难以作为一套成熟的祭天礼制看待啊。”
此时坛下百余位来客,与梁鸿也均是一般想法。
杨尘却不慌不忙地道:
“小可却认为,‘圆丘祭天’的相关规制,并不只在这里出现过。”
“哼哼,杨尘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质疑太玄书院梁院长?”
张虎冷笑。
杨尘没理他:
“我举个例子。从祭天的地点来看,《周官》这段提到的祭天地点是‘地上之圆丘’,此处‘圆丘’作何解呢?”
“你卖什么关子?这自然是先人为了祭天而建立的圆形丘台。”
张虎不假思索地道。
杨尘却道:guwo.org 风云小说网
“非也。须知,《尔雅》有云,此‘非人为之丘’。意思是,圆丘是自然形成的,不是人工修建的。”
“哼……你说是就是吗?我怎么记得《尔雅》里没有这句?”
张虎有些心虚地道。
实际上,《尔雅》是中品经文。张虎没有资格研读和参悟。
梁鸿轻咳一声:
“老朽不才,升入六品后,曾研习《尔雅》数载。其所谓‘非人为之丘’,是确有其事的。”
张虎悻悻地道: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
“你先别急。我们结合《礼记·祭法》来看。《祭法》云:‘燔柴于泰坛,祭天也。’什么意思呢?也就是说,作为南郊祭天地点的泰坛,是人为建造的,不是自然形成的。怎么样,现在你还坚持《周官》这段说的一定是南郊祭天吗?”
“这……”
张虎闻言,一时语塞。
《礼记》作为此世儒门五经之一,是标准的上品经文。张虎仅仅道听途说过一鳞半爪,又如何能做出反驳呢?
梁鸿思忖片刻,道:
“这样结合经文,倒也并不能完全说是主观臆断。”
张家家主眼见杨尘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心里暗道不妙。
杨尘又道:
“从祭天的时间上看,《易纬·乾凿度》云:‘三王之郊,一用夏正。夏正,建寅之月也。’这表明南郊祭天是在夏正之月。可《周官》里写的祭天时间,明明白白写得是‘冬日至,于地上之圆丘奏之’。单看这个时间跨度,‘圆丘祭天’和‘南郊祭天’似乎也不是一个东西吧。”
听到杨尘提起《易纬》,坛下一位本来睡眼惺忪的老道士,突然坐直了身子,睁大了双眼看着杨尘,似乎对杨尘的身份很是好奇。
看了半晌,没看出名堂,便又仰头睡去。
梁鸿皱了皱眉,若有所思。
张虎忽然道:
“儒门五经问世已逾千年,其诞生时代本就各有先后,《周官》也是上千年前的记载官制的典籍。这些经文间相互抵牾、或者偶然相印之处本就很多,不足为奇。我倒觉得啊,杨尘你说的这些,很有可能就是巧合嘛。”
以张虎的应变能力,不会说出这样貌似犀利,实则冠冕堂皇的话来。
必是有张家豢养的儒者,趁着梁鸿分心思索的时候,给张虎传了音。
——不过啊,任他张家手段用尽,又怎么可能是郑康成的对手呢?
想到这里,杨尘不禁肚里暗暗好笑。
他没有拆穿,而是接下了张虎的话茬,笑道:
“张兄弟说得很有道理。单凭这两处,确实有牵强附会之嫌。可下面这几个地方,你又怎么解释呢?”
张虎心里咯噔一下。
“从祭天所用的玉璧来看,《周官·大宗伯》云:‘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明明白白地是说祭天应该用苍璧。但是《周官·典瑞》中又说:‘四圭有邸以祀天、旅上帝。’这里用的玉璧为何又不是苍璧了呢?”
杨尘话音落定,张虎先是望了望父亲,又瞟了一眼杨尘,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发出任何声音。
梁鸿少时研习《周官》,便于此节有惑未解。此时被挠到痒处,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是啊,假使按照杨公子所说,这一矛盾又该如何解释呢?”
杨尘恭恭敬敬地答道:
“这是因为,《大宗伯》说到的‘以苍璧礼天’,是在冬至祭祀位居至尊的‘天皇大帝’,这才必须使用青色的圆璧。而《典瑞》所谓的‘祀天’,仅仅是指夏正之月的郊天。《典瑞》提到的‘旅上帝’,其实祭祀的也就是中、东、南、西、北,这五方上帝。而五位上帝的地位,是不如唯一的昊天大帝尊崇的,表现在祭祀用玉上,自然会有所区别。”
“原来如此。”梁鸿点头微笑,“确实有些道理。”
张家父子面色已颇为难看。
杨尘趁热打铁:
“还没结束。如果按照这一思路,那么祭天用牲这个问题上,《礼记·祭法》与《周官·大宗伯》的分歧也可以得到完美解释。更重要的是,《孝经》与《周官》的乐制冲突也可以被彻底解决……”
郑康成注解经文,是旨在理顺经文的内在的逻辑结构,将不同经文要典间的差异解释清楚,使经文彼此消除矛盾,能够互相支撑形成完整的经学体系。纵横捭阖、圆融贯通,正是郑康成解经的一大特色。以张家诸人的见识,又如何能比?
梁鸿频频点头,最后看着垂首不语的张虎,捻须道:
“我想,到这里已经可以公布结果了……”
坛下一同而来的达官显贵,多半本就与张家交情不深,见杨尘饱受欺侮而能绝地反击,倒也多少有些惊喜:
“精彩!看来杨公子这次是未雨绸缪,反将了张家一军啊,哈哈!”
就在这时,张家家主突然高高举起左手,打断了梁鸿,大声道:
“等等!契约上是写了杨尘与我张家辩经论道,可没写一定要张家少爷来辩论吧?”
梁鸿一怔,点头道:
“是啊,可是……”
后面的话,梁鸿没说完。
但这意思很明显是说,你张家名头最响的大少爷都落败了,其余诸人也不比他强到哪去,又如何赢得了杨尘呢?
张家家主却胸有成竹地道:
“现我张家家主再举一人代表张家辩经论道。若是连她也论不过杨尘,我便心服口服,甘愿认输!”
杨尘踌躇满志,朗声道:
“好啊!我杨某今日便奉陪到底!”
话音刚落,只见那位一直低头读书、以纱遮面的白衣少女,站起身来,落落大方地道:
“杨公子果然豪爽不羁、气度斐然,在下唐沛雪,特来领教公子高论!”
少女嗓音清朗而不失婉转,极富磁性。
论道堂陷入短暂的沉寂后,紧接着一片哗然。
“唐沛雪?那位云州新一代天骄圣女?不可能吧,她怎么会来这儿?”
“不,你看她的谈吐、气质。怎会有假?”
“想不到啊,这张家家主老奸巨猾,竟然还留了这压箱底的一手!”
“看来无论杨尘如何挣扎,今日这杨家的漂亮府邸,到底也要姓张了……”
杨尘望着这位身材丰满、白衣胜雪的少女,脑海中浮现出相关记忆:
唐沛雪,云州奉祠君亲自指定的儒门圣女。
传说,她念书过目不忘,五岁可诵下品经文,十岁便已达到儒门八品致知之境。十二岁便开坛授业,指点同辈。
十五岁及笄之时,她更是在立言碑前许下惊天誓言,谁能在辩经论道中正面击败她,她将毕生追随在其左右。
经历过上百次大大小小的经学论辩,唐沛雪至今未尝一败。
她也因此被至圣后人、云州奉祠君,尊为云州的儒门圣女。
如今唐沛雪年方十八,已有了六品立命境的修为。在同辈中可谓一骑绝尘。
论道堂中几乎所有人,包括梁鸿在内,都不认为杨尘有任何胜利的可能性。
——一名才入九品格物境的儒生,拿什么辩赢六品儒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