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离她们刚出门, 就见到隔壁房间的门打开,郁老二夫妻俩走出来。
柳氏小声地问:“离娘,你们要去做什么?”
夫妻俩每次得知长女回娘家时,一颗心就提起来, 担心郁离又做出什么惹怒老太太的事。
他们是管不住这女儿的, 也不知道怎么管, 但心里还是希望她别惹事。
要不然,等郁老大回来,只怕吃亏的还是她。
郁老大素来被郁老爷子夫妻看重, 从小被送去私塾读书,后来又娶了秀才之女,生了两个有出息的儿子, 还在县城找到一个体面的活计,吃住都在县城,俨然成为乡下人眼里体面的县城人。
在郁老二、郁老三心里, 这个大哥高高在上, 在郁家威望十足,是无法撼动的存在。
只要是他说的话,连里长、乡老、族长等都愿意听一听, 给他面子,村里的人也对他极为敬重。
不是郁老二夫妻悲观, 而是他们太明白郁老大在郁家、在村里所代表的威望,很少有人敢反抗他。
如果郁老大要收拾自己女儿, 他们觉得,郁离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 他们也不希望她被惩治, 落得不好。
其实他们是希望她在傅家好好过日子, 别回娘家掺和。
傅家没有那么多的活,周氏又是个心善的婆婆,当傅家的媳妇比在郁家好多了,她怎么就不懂呢?
郁离看他们一眼,说道:“去找三叔。”
闻言,夫妻俩先是松口气,只要不是去找老爷子和老太太就好。
尔后又有些惊讶,郁老二问:“你们找老三做什么?”
郁离没有说话,平静的面容在暮色中透露出一股冷漠。
不像是面对父母,像是两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郁金道:“爹、娘,你们别管,这次的事是三叔做得不对,你们在屋里待着就好。”
她知道爹娘没用,靠不住,没指望他们帮忙出头,只要他们乖乖地缩在屋子里,不管旁人怎么说,他们维持原样就好。
不指望他们能保护女儿,也不希望他们帮着外人指责她们。
郁金现在对父母的要求很低,低到只要他们维持原样,继续这副没用的样子,不给她们添乱就好。
郁老二夫妻俩看着女儿们平静的神色,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朝三房那边去了。
许是因为郁离回来,郁家非常安静,大伙儿都窝在房间里,就算渴了,也不敢出门喝口水。
天边只剩下些许暮色,天色越发的暗了。
郁离带着妹妹们来到三房,敲响三房的门。
“谁啊?”屋里响起三婶王氏的声音。
郁离道:“是我。”
这声音响起时,屋子里有片刻的沉默,接着一阵椅子倒地的声音传来,可以预见里面的情景有多兵荒马乱。
郁金等人听得一清二楚,姐妹三个的眼睛在暮色里亮得像猫一样,几欲发光。
她们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带着激动,又有紧张,还有一股不知名的气从心口窜出,让她们觉得什么都不用怕。
这世间没什么能让她们怕的,遇到不公平的事时,她们就应该这么勇敢地直面,而不是忍气吞声,觉得是自己的错。
好半晌,三房的门终于打开。
开门的是郁老三,他站在门口,看着四个侄女,明显很不自在,声音也有些发紧,“离、离娘,你们有什么事吗?”
屋里的王氏紧张地竖起耳朵,担心郁离这煞星来找他们三房的麻烦。
就连正屋那边,听到动静的郁老太太和郁老爷子也不由竖耳倾听。
可以说,不知不觉中,郁离的一举一动已经完全牵动着郁家所有人的心,只要她动一下,他们就紧张得不行。
郁离没与他虚与委蛇,开门见山地说:“三叔,你以往帮阿银拿绣品去县城的绣庄卖时,除去买布料和绣线的钱外,每个月应该能得四百文左右,你只将三百文给阿奶,剩下的一百文去哪了?”
瞬间,所有人都是一愣。
郁老三和屋里的王氏脸色大变。
这时,正房那边梆的一声响起,就见郁老太太猛地将门打开,像炮仗一样冲出来。
“好你个老三,你居然昧下一百文钱!”
那可是一百文啊,每个月一百文,这几年下来,都不知道有多少钱!
在郁老太太心里,郁家所有人的钱都是她的,是她要攒着留给两个孙子读书的,以往虽然知道郁老三不老实,出去干活打零工时,肯定有昧下银子,但想着也不会太多,便睁只眼、闭只眼。
哪知道他的胆子这么大,光是郁银的绣品,他居然敢昧下一百文。
要是只有几文、十几文就算了,一百文实在太多了。
郁老太太的战斗力非凡,盛怒之下,抄起院子里的藤条就朝郁老三抽过去。
郁老三不敢还手,被她抽得上窜下跳。
“娘,别打别打……”
“我打死你这个贪财鬼、你这衰鬼!居然骗到你老娘头上来了!”郁老太太大怒,抽得更疯狂,“赶紧将钱给我吐出来,这是我的钱……”
郁离带着妹妹们往后退了退,以免郁老太太的藤条不长眼抽过来。
听到郁老太太的话,她提醒道:“阿奶,这是阿银的钱,不是你的。”
在她心里,郁银赚的钱就是她自己的,就算因为没有分家,要上交公中,那也可以,大房那边上交收入的几成,她也上交几成,总要留点给赚钱的人,不然这得多寒心啊。
吃得少,干得多,赚了钱还一文都没到自己手里。
就算是老黄牛,也没这么被压榨的道理。
没哪家是这样的,一文钱都不留给赚钱的人,他们这边一般掌管银钱的老人都会只收下收入的一半入公中,剩下的由小辈拿着。
郁老太太噎了下,想要反驳又怕她动手,最后只能将一股子的气出在郁老三身上,抽得更狠了。
郁老三不是郁离,他可不敢反抗母亲,更不敢夺去郁老太太手里的藤条,只能在院子里四下乱窜,让老太太别生气。
屋里的王氏哪里能眼睁睁地看着丈夫被打,冲出去要阻止老太太。
郁老太太正气得厉害,当即连她一起打,打得王氏哎哟哎哟地惨叫,连冯家那边都听到动静,站在门口朝郁家这边张望。
最后还是郁敬忠兄弟三个不忍心看着父母被打,跑出来阻止老太太。
“阿奶,你不要打我爹娘……”
最小的郁敬义抱着郁老太太的腿大哭出声。
郁老太太舍不得打孙子,终于作罢,拿着藤条指着郁老三,厉声问:“钱呢?”
郁老三被打得头脸脖子等地方都是藤条印痕,有些地方都肿起来,老太太打人可不兴什么不打脸,专门往衣服遮不住的地方打。
不仅是他,王氏也顶着满脸的鞭痕,又疼又委屈。
听到郁老太太质问,郁老三嗫嚅道:“娘,都、都被我花光了……”
“花光了?”郁老太太拉高声音,“每个月一百文,两年下来,都有二两多的银子……”
郁银的年纪小,两年前做的绣活不怎么样,也卖不出几个钱。
后来她下了苦功夫,绣品渐渐地出众,绣庄方才收下,就是这两年卖的绣品的数量和价格才固定下来的。
郁老太太气得够呛,只要想到郁老三昧了二两多的银子,就心疼得厉害,又想动鞭子抽他们。
这时,郁离开口了,“三叔,这二两银子你得还给阿银。”
“什么?这怎么行……”王氏刚开口,就意识到说这话的是郁离,赶紧闭上嘴。
但她心里是不愿意的,那可是二两银子啊,都被他们花光了,怎么还?
郁离却不管,她平静地说:“三叔你既然昧了阿银做绣活的银子,你必须要还,你若是不还……”
瞬间,所有人屏息地看着她。
要是不还,她要做什么?
“那我只好砸了三叔你们的房子抵债了。”郁离看向三房的住处,“给你们三天时间,还不上的话,我就回来砸掉你们的房子。”
郁老三夫妻脸色大变。
这威胁实在太凶残、太可恶了。
要是她说打他们一顿,他们还没那么急,如果她真的打了,这侄女打叔叔婶婶,怎么说都是她没理,届时他们还能拿这事去找族长、乡老说一说,他们可不是老爷子要面子。
可要是她只是砸房子……
他们总不能一天到晚都守在家里吧?就算他们守着,他们也没办法阻止她不砸房子。
郁离没管他们怎么想,告知他们还钱的时间后,便带着妹妹们回西屋。
郁老太太嘴巴动了动,想说这应该是要上交公中的钱,但想到她的威胁,又默默地闭上嘴巴。
只是她心里十分不快活,指着郁老三夫妻俩的鼻子破口大骂。
郁金姐妹几个忍不住回头看。
以往老太太骂的人都是她们父母,三房一家在旁看热闹,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轮到三叔一家被骂了。
回到西屋,便见守在门口的郁老二夫妻俩。
夫妻俩也听到郁老太太中气十足地大骂三房的声音,他们心里的感觉和三个女儿差不多,挺微妙的。
郁金好心地提醒一句,“爹娘,你们没事就回房休息罢,省得阿奶看到你们又要骂。”
老太太正在气头上,说不定骂完三房后又来骂他们。
毕竟家里最好捏的软柿子就是郁老二夫妻了。
听到这话,郁老二夫妻赶紧回房歇息。
他们可不想挨老太太的骂。
郁金见状,自嘲地笑了下,也不知道笑什么。
她跟着郁离回房,情绪莫名有些低落,直到郁离拿出一块糖,掰成几块,往三个妹妹嘴里一人塞了一块糖。
甜滋滋的味道让三个姑娘瞬间就忘记其他。
“大姐,这就是糖吗?好好吃啊!”郁珠双手捧着脸,小心地含着糖,都舍不得吞咽,怕嘴里的糖一下子没了。
她以前见过大房的郁琴和郁敬宗他们吃糖。
当时她眼巴巴地看着,然后被那两人凶,郁敬宗将吃剩下的糖纸丢在地上,上面还黏着些糖渍,让她想吃就趴过去舔。
要不是郁金路过看到将她拉走,或许她真的趴着舔了。
郁银和郁金也是生平第一次吃糖,原来糖的味道是这样的,比山里最甜的果子还要甜。
姐妹三个瞬间被糖征服。
郁金问道:“大姐,这糖哪里来的?”
“我在县城买的。”郁离说道,“对了,我在县城找到活了,以后我会给你们买好吃的。”
三个妹妹双眼发亮地看着她,满脸惊喜之色。
在县城找到活了?那就代表她以后能赚到钱,而且这钱不必上交郁家的公中,都是捏在她手里的。
这比什么都强。
郁金迫不及待地问:“大姐,是什么活?我、我能做吗?”
这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然后很快就变得坚定。
凭什么姑娘家不能去县城找活干?
她现在已经十四岁,明年就十五岁,十五岁及笄,也算是大人了,凭什么不能去工作赚钱,而是要被拘在家里,干着永远干不完的活儿,却讨不了一点的好,还说她是在家里白吃白喝?
既然如此,她就去找活干,赚钱回来就不是白吃白喝了。
如果是以前,郁金断然不敢这么问,也觉得不现实。
老太太是不会允许她们出去找活干,家里的活都干不完,哪会让女娃出去干活赚钱?万一翅膀硬了怎么办?
虽说农闲时,也有乡下的妇人出去找些活儿干,可大多数都是已婚的妇人,未出嫁的年轻姑娘还是被拘在家里干活的。
她们若是不干,那不得老太太来干?怎么行?
在郁老太太心里,并不觉得女娃有多能干,赚钱也不是女娃的事,从来没想过要让孙女去县城找什么活干。
郁离见妹妹们欢喜地看着自己,很喜欢她们此时的眼神,说道:“杀猪。”
三个妹妹:“……”
三个妹妹眼里的惊喜和希望僵住,然后面面相觑。
“杀、杀猪?”郁金小心翼翼地问,“大姐,你会杀吗?”
她有些纠结,虽然觉得现在的大姐很厉害,但她实在没想过她要去杀猪,怎么说呢,这个活计并不在她的预期之内。
郁离道:“会的,我看过人家杀年猪,知道怎么杀。”
三个妹妹看她自信的模样,最终选择相信她。
等她们知道杀一头猪有多少文钱时,都惊呼起来,瞬间觉得杀猪真是个好活计,要是一天多杀几头,那岂不是有个几百文?都抵得过郁银一个月辛苦做的绣活的钱了。
郁金满脸兴奋,“大姐,我能去杀猪吗?我、我觉得我也能行!”
她也看过人家杀年猪,知道怎么杀,而且她觉得自己并不怕杀猪。
郁离捏了捏她瘦巴巴的手臂,然后摇头,“杀猪需要力气,你不行。”
郁金顿时失落起来。
这时郁离又道:“我会多留意的,看看有什么适合你的活,到时候你也去干吧。”
她并不觉得女孩子不应该出门工作,就算这年头很少有年轻姑娘家在外奔波做生意,但她觉得没问题的。
反正她会看着,会保护好几个妹妹的。
郁金非常惊喜,扑过去抱住她,“大姐,谢谢你,我好开心。”
郁离有瞬间的僵硬,并不习惯与人如此亲密,不过想到这是妹妹,渐渐放松下来。
郁珠见状,也笑着扑到两个姐姐身上。
郁银原本恬静地笑着,看到搂在一起大笑的姐妹们,终于忍不住,凑过去靠在大姐身边,被她伸手环住时,抿着嘴轻轻地笑了。
真好啊!
她在心里想着,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