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斯人也而有斯疾,天作孽啊……”
摇头叹息之中,董医师裹着一个药草包匆匆经过子黍家门。
从林中归来,还有些恍惚的子黍抬头看了一眼,从未见过董医师这般模样,不禁有些好奇,“先生今日怎么了?”
董医师是山村唯一的医师,医术高明,却不常看病,而以专研医理为趣。他说天地大道,尚且以自然为法,若是一般小病,必是其人有不自然之举,无须用药,自行改之即可;至于重症之人,则天道循环,命定如此,强为之救也无法救活。
正因为如此,每当董医师唉声叹气的时候,往往预示着某人得了不可治愈的重病,无力回天,因而叹息。
“哦,是子黍啊。”董医师抬头看了一眼,似乎才发现这是子黍家。
“先生怎么唉声叹气的?”子黍问道。
“唉,这几日大雾漫天,闹得人心惶惶,就连生病的人,也无故多了起来。”董医师为人随和,有问必答,说着便走到了子黍身旁。
董医师的家就在子黍家旁边不远处,两家算是邻居,杜云素一家人待人又和气,和董医师家的关系向来不错。
“先生进来坐坐。”子黍让出了屋门,忍不住问道:“都是什么人啊?”
董医师也不推辞,走到堂中坐下,倒了一碗清茶,“刘二麻风湿病又犯了;杜老三路滑摔断了腿;还有老村长据说夜里见了鬼,说了半天胡话……这些倒都没什么,就是村东头那个温清儿可惜了,治了三年也没……”
董医师说到这里,仿佛才想起来子黍和清儿向来要好,只是话已出口,却是再难收回了。他悄悄看了子黍一眼,只见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同在水里浸泡了数日的浮尸一般,就连他这个见惯生死的老医师都觉得有些吓人。
“清儿她……她怎么了?”子黍只觉得一阵头晕,可惜了,治了三年,可惜了,治了三年,可惜了,治了三年……这两句话反复地在脑海中回响,仿佛可怕的魔咒。
“来来来,先坐下喝碗茶,喝茶。”董医师忙将子黍拉着坐到一旁,倒了一碗茶递过去。
子黍摇了摇头,推开了那碗茶,有些急促地问道:“清儿到底怎么了?”
“这……”董医师神色变化,有些欲言又止。
“医师,我求您了。”子黍死死抓住董医师的衣袖,几乎要跪下去了。
“唉,你别这样。”董医师扯了扯衣袖,扯不开,也是显得无奈。
子黍闻言,心里仿佛凉了一半,却缓缓松开了他的衣袖,努力保持平静,“您讲吧,我不会怎样的。”
董医师这才勉为其难地开了口,“子黍啊,你知道吧,有些病是后天的,有些病是先天的。后天的病好治,先天的却难,几乎没法治。”
“清儿她得了什么病?”子黍神色又激动了起来。
董医师沉默不语,只是看着他。
子黍咬着牙,又呼吸了两口气,“对不起,您讲吧。”
“其实这个病,也不像是你想的那么严重,”董医师字斟句酌地说道:“就是,体虚,知道吧?先天不足,身子骨比常人弱一些。”
子黍听了,反倒有些愕然,“那您说治了三年……”
董医师叹了口气,“我记得我说过的吧?先天的病很难治,除非是有那些传说里的灵药,不过那些灵药都是仙人用的,我们一般人哪能找得到。温清儿这个病,先天不足,先不说容不容易得病吧,就是好好的一点病也不生,恐怕也只能活二十多岁。”
子黍听着听着,好不容易恢复一点血色的脸又白了,等到董医师说完,他又抓住了董医师的衣袖,“董医师,您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山里什么都有,一定能找到灵药的是不是?”
“是是是,”董医师有些头疼,又有些哭笑不得,“你瞧瞧自己,还没娶人家当媳妇呢,就操心成这样。”
子黍红了脸,想要辩解,又不知该如何辩解,或许说他心底里是愿意听着别人这样说的。
这一句话,倒是冲淡了许多紧张的气氛,董医师这才感到轻松一些,但是接下来的话怎么说,又让他思考了许久,“方法么,其实也很简单,找到灵药给她服下就是。那些灵药效果不凡,便是生吃都能救命,只是这南方大山虽大,我一辈子往来,灵药却没见过几株。”
“那还是有的是不是?”子黍眼里多了些希望。
董医师无奈地笑了笑,“有是有,西山的悬崖上就有一株玄芝,那可是真正的灵药啊。据说上古的神话里,洛水的女神宓妃就常常采摘这种玄芝,将之炼成仙药甚至可以长生不老永葆容颜,对女子大有裨益。”
“真的这么神?”
“呵呵,再神我们也弄不到。西山的悬崖峭壁是一般人上得去的吗?就算上去了,灵药也不是我们普通人能采摘的,摘之即枯,除非你生吞进去。何况灵药附近必有大凶,我们这可是在大山里,据说在五百年前,这南方大山里可是妖魔遍地的。”
“那不都是传说吗?五百年了,也没听说谁见过妖魔。”
“真要见到,小命都没了,有谁能回来的?”
子黍沉默,忽然想到,山村当中,有着不少人是失踪的。失踪的人当中,有的说是要走出大山到外面的世界,他们当中有的回来了,有的却永远没有回来,谁能保证每个人都成功走出去了呢?尚且,还有那么多忽然就消失的,就像是清儿的爹,走入了大山深处,便再没有出来过……
董医师以为他还是在打玄芝的注意,语重心长地劝慰道:“子黍啊,我说你可别想不开,那玄芝一般人采不得,你想想就算你能爬上悬崖峭壁,你能保得住那玄芝吗?我这辈子研究药理,经手的草药过万,可那些仙人用的灵药却是一样都没碰过,那就不是普通人能碰的东西!年轻时我也想过要摘一株灵药下来,结果呢?你猜我见到了什么?那灵药边上守着一条十几米长的大蛇!那时候有只熊从旁边经过,大蛇歘地一下窜出来,一口就把那熊咬掉半截!”
慕然间像是失了一切希望,他呆愣半晌,几乎是无意识地问道:“那清儿怎么办?”
“唉,你要是真那么喜欢这姑娘,早点娶了她,过几年日子,说不定还能生个孩子。真出了事,也可以续娶……”
“我不是要娶清儿!”
不知为何,子黍没来由得便感到一种愤怒,猛地一拍桌子,吓得董医师止住了话。
喘了两口气,子黍自己也觉得这话有毛病,但他就是止不住地愤怒,止不住地悲伤,仿佛在那一刻清儿不再是一个人了,而是成了人们眼中的一个工具,一个备用的妻子,一个备用的母亲,甚至一个备用的玩物……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们从不理解少年人的感情?难道喜欢只是为了婚嫁,只是为了生育,甚至只是为了那些下流的冲动?他们凭什么可以这样做出决断!难道在他们看来,他对于清儿的喜欢,竟然只是为了能够娶到清儿,只是为了能够生出孩子,甚至连这种喜欢本身,都可以任意替换到另一个人的身上?!他们难道真的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喜欢吗?他们真的知道他心里所想吗?他们真的知道他有多么喜欢清儿吗?他们真的知道他甚至愿意替她去死吗?他们真的知道什么叫爱吗……
子黍说不出这些,子黍也不想说这些,他只是觉得难受,仿佛心里被捅了一刀,而那柄刀在心里转动着,拼命地搅动,要将内心里那种单纯的、真挚的情感全部搅碎,把这些全都视为卑鄙、下流的东西!全都视为一种可以以利益计较的东西!全都视为人间最庸俗也最无价值的东西!
而清儿,那个巧笑嫣然的清儿,那个从不生气的清儿,那个守在溪边的清儿,那个对着他笑的清儿,那个故意将烫红薯丢在他手上的清儿,那个将水珠洒在他身上的清儿,那个拉着手一同回家的清儿,那个说错话而羞红了脸的清儿,那个他喜欢了那么那么久却从来不敢说出口的清儿……她真的,真的会死吗?
“我只想清儿好好活着,我不想她死……”
子黍转过了身,他知道自己哭了,但是他不想让董医师看到。山外的雾很大,如一场梦似的,他也真的希望这是一场梦,一场漫长而没有醒来的梦,一旦当他睁开眼的时候,一切还是和最初一样,天空干干净净,而月牙湖畔,清儿仍在浣纱……
董医师沉默了片刻,感觉这时候说话不合时宜,又有些手足无措,无意之中倒是摸到了桌案旁的一个桃子,那是子黍从山上摘下来的。
“咦?”把玩了片刻桃子,董医师似乎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翻来覆去地看着,仿佛手上的不是桃子,而是一株名贵药草。
“子黍,这桃子你从哪摘来的?”董医师忍不住问道。
“什么?”子黍还有些莫名其妙,抹了抹眼泪,转身看去。
“这桃子,哪里来的?”董医师重复了一句,对手中的桃子爱不释手。
“我从西山上摘下来的。”子黍不明所以。
董医师问道:“我能吃吗?”
子黍愣了下,然后点点头。
董医师于是咬了一小口,像是试药一般,仔细品尝,然后忍不住说道:“这东西不一般,恐怕是补药。”
“补药?”子黍糊涂了,“桃子也算补药?”
“那要看是什么桃子,要是仙界的蟠桃,还能长生不老呢。”董医师将手中的桃子当成了宝贝,“你去多摘几个下来,我看这东西不一般,说不定能够治一治温清儿的病。”
“真的吗?我这就去!”
听了这句话,子黍一扫之前的阴郁悲伤,喜形于色,不待招呼董医师,立刻跑了出去。
董医师也没有在意,他的精力全放在了手中的桃子之上,“奇怪啊,几年前我去过西山采药,来回几遍,也没见到有什么桃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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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黍记得,他第一次看到山上那株桃树的时候,愣了很久。
那是一株苍老的桃树,遒劲有力的枝干撑起一大片天空,满树的蜜桃沿着那些枝干挂下来,似乎足有上千颗。
那时他只想把这奇景告诉清儿,他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桃树,而四野也只有这样一株桃树,它生长在西山的山巅处,未免太高了,站在那枝干上可以眺望整个山村,而那些枝干仿佛是无穷无尽地延伸着,看不到尽头,不过沿着垂落的枝条,他可以爬上去。
这一次重新登上西山,已经是接近傍晚了。他有些心急,想早点回去找清儿,可越是心急,却越是找不到这一株桃树。或许这样大的一株桃树是有灵的呢?他机缘巧合地找到了它两次,而第三次却又找不到了。
他这样想着,在西山上张望,四周尽是茂密的灌木,头顶又皆是翠绿浓阴,他不知自己在走哪一条路,误打误撞地,总算是再一次找到了这一株桃树。
子黍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董医师一定等很久了,他打算赶快摘几个桃子就下山。
这株桃树很高大,枝干足有十几株普通桃树合抱那样粗,然而枝丫垂地很低,他抬手便能摘到桃子,不一会手中便有了五六个圆润的大桃子。
不过拂开枝条的时候,他没想到,在这西山上竟然还有一个人,穿着一身白色的纱衣,黑发披散下来垂到了腰际,空灵地立在桃树下。
“清儿?”子黍一时间被她吸引了,话一出口,却又迅速打消了这个猜测。清儿怎么可能在这儿呢?何况清儿的头发没有这样长的。
桃树下的女子回过身来,看到她脸庞的那一刻子黍觉得十分熟悉,似乎在梦中见到过一般,她真的和清儿很像,却比清儿更空灵,或者是更缥缈。她的眉眼是精致的,动作是优雅的,手中还捧着一个桃子,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并没有任何乡村的痕迹。
她见了他,似乎有些惊讶,眼眉微微挑了挑,似在打量,但最终却是小嘴一撇,“你偷了我的桃子,该罚。”
子黍愣住了,他看看眼前这几乎可以参天的桃树,又看看这树下不过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女,有些好笑地反问道:“难道这桃树是你种的?”
他想起来了,他确实见过这个女子的,那是在夜晚,那一个起雾的夜晚,不过只是一撇罢了。
没想到她面不改色,点头说道:“是啊,这山上的东西,都是我的。”
子黍有些生气了,“这山怎么会是你的呢?难道这山还是你种的?”
她笑了一下,“这山当然不是我种的,不过天下很多东西都不是人种的,人却说是他们的,最后到底都归了他们,既然这样,我说这山是我的,又有什么不行?”
“你!”子黍气得说不出话了,最后只是愤愤地跺了一下脚,“强盗逻辑。”
她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的,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
子黍不想理她,他还记挂着清儿,只想赶紧回去找清儿。
“站住,我没让你走。”身后的女子却喊了起来。
子黍忍不住了,“怎么?还不让走了?难道我也是你的不成?”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说完脸便红了,而顺着目光望去,她的脸颊也微微红了一下。
不过这尴尬很快便被她的笑声打破了,她掩嘴轻轻笑了两声,“像你这样的山野村夫,白送我也不要。”
子黍脸上显得更红了,不过这次却是羞辱过于羞耻,他狠狠瞪了这个女子一眼,只想赶紧下山去找清儿,天已经快黑了。
“我说,你偷了我的桃子,便想这么走了?”女子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的身旁。
子黍见状一惊,倒退开几步,竟然没有看见她是如何来到自己身旁的,而在片刻之前,她应该距离他还有十几丈远。
山村里一直流传着一些关于妖的传说,他隐隐觉得眼前这个女子非同寻常,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怎么会孤零零在山上游荡呢?他想起了诡异的大雾,想起了山村里一些古怪的传说,乃至想起了董医师讲的十几米长的大蛇,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这,这是我拿来救命的。”子黍说话的声音已经没了先前的底气。
“救命?”女子微微一怔,纤纤玉指指着他怀中的桃子,“桃子,也可以救命?”
听着她的话,子黍也产生了一些怀疑,桃子能救命吗?会不会是董医师怕他伤心,故意诓他的?
无论如何,这山村近来多了许多怪事,多了许多从来没见过的人。他在今晨见到了一批人,如今又见到了这个神秘的女子,而大山深处方圆百里,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还有第二个村子的。面对这些来历莫测的人,子黍觉得,谎话或许瞒不过他们,还是真诚一些的好。
“村里的医生说,这个桃子,吃了可以治病。”子黍如实说道,末了怕女子不信,又补了一句,“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是清儿病了,我想救她……”
“清儿是谁?”两次听见这个名字,女子有些好奇。
“清儿就是,就是村东边的一个女孩。”子黍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向这个陌生女子解释。
这样解释的时候,他看着眼前的女子,有种荒谬感。她的样貌与清儿相近,甚至比清儿还要好看一些,让他觉得自己在面对另一个出身高贵的清儿,而她的仪态举止十分优雅,又让他想到了白日里见过的那一批人,仿佛这些人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
看着他的神色,女子似乎已经有些了然,“你喜欢她?”
子黍本能地摇起了头,连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不是……是……不是……”
女子掩嘴笑了一下,“是不是?”
“是……”子黍红了脸,尽管这在山村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了,可是和一个陌生女子提及此事,总让他有些不适应。
“她得了什么病?”女子似乎对这个清儿很感兴趣。
“医师说,是先天不足……要用灵药才能治好的。”子黍也不知为何,将一切都说给了这个陌生的女子,或许是她长得太像清儿了吧。
“灵药啊,我这里倒是有。”女子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
“真的?!”子黍惊喜地看着她,手中的桃子也随之落地。
“不过,我为什么要给你呢?”她有些戏谑地看了子黍一眼。
“只要你能给我,我,我替你做什么都可以的。”子黍慌忙说道。
女子微微一笑,恰如晚霞里的桃花,有些梦幻的色彩。
“你过来。”她朝他招了招手。
子黍乖乖走了过去,她竟凑了上来,靠在他的耳畔轻声低语,一缕幽香随之袭来,他的心跳略微快了一些。
不过,等到女子说完,他却脸色大变,倒退了好几步,几乎要跌倒在地,“这……这不行,从来没人敢这样做的……”
“你怕了?”女子反问道。
子黍想要点头,又觉得太过怯懦,便反问道:“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要做什么,你不必问。只是你若有求于我,便要替我做这一件事。”女子平静地看着他,眼底似又有一丝难言的狡黠:“我可以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要是想来了,便来这找我。毕竟,灵药珍贵,三天之后,说不定便没有了。”
“我……”子黍低下了头,不敢再去看眼前的女子,见了她,仿佛是见了清儿一般,而对于清儿,他是不会拒绝的。
“我再想想。”他这样说着,往山下看去,夜幕深沉,已然无声地笼罩了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