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有冰,冰上有雪。
心岛之上的孟小花,正在摆弄手上的小酒坛。酒坛只有巴掌大小,估计装不下半斤酒水,可是孟小花却像把玩着一件稀世珍品,爱不释手。
“昔日红衣巷,饮胜绿蚁酒。”公孙小可提着两只杯子,登上楼来,“得了这坛好酒,居然不邀我共饮!”
听到公孙小可的声音,孟小花不禁垮下了脸,看来这坛得之不易的绿蚁酒,自己顶多只能尝下半杯了。
青绿色的酒水,倒进纯白的瓷杯中,静止下来,就像一块透明的琥珀。
喜爱颜色是女人的天性,公孙小可也不能免俗。再加上她本就擅饮,对这绿蚁酒更是再添三分喜欢。还没等孟小花给自己倒满,她就已经举杯一饮而尽。
“微酸后有回甘,醇厚之中分出一分凛冽。”公孙小可摩挲着杯口,闭着眼睛品味着。
孟一苇被她被酒水湿润的双唇吸引着,一时间倒是忘了抢着喝一杯。
“不过,”公孙小可突然眉头一皱,“这绿蚁酒,居然是才酿制不久?红衣巷里,要册封新儒圣了?”
孟小花回过神来,小抿了一口,心满意足道,“董家出了个读书的好苗子,有望修成最年轻的儒圣。因此,才会破例酿了四十九坛绿蚁酒。就这么个小坛子,我也是扯着书院的虎皮,才能分到一坛。”guwo.org 风云小说网
“从儒宗董仲以降,董家从未出过一位儒圣。虽然顶着儒门宗庙的名头,但却是有名无实。”公孙小可是当世布局大家,对九州风云走势自有关注,“如今,突然要出现一位年轻儒圣,难道真是皇家的气运回到了江湖?”
孟小花罕见正色,摆了个禁声的手势,随即又舔着脸喝掉半杯绿蚁酒,“不像道门剪云山,还有禅宗红莲寺,都是九州公认的一教祖庭。儒门倒是有个在弘安旧都的红衣巷,可是六百年来,却从未出过一位儒圣,倒是被天下儒生看轻了。”
“儒门要的是秩序,儒生求的是入世。自然无法像佛道一样,设立固定的山门。弘安城里的红衣巷,要不是六百年前走出了位儒宗董仲,也不会被天下儒生看作一块招牌。”公孙小可嗤笑一声,继续说道,“至于儒宗灵光乍现后,董家为何就此沉寂,就不知道是被儒宗下了禁令,还是被白帝城抽干了气运呢!”
孟一苇无奈的摇了摇头,倒是没有再提醒公孙小可注意言辞,毕竟这里是书院心岛,天下最严密的地方之一。
“说沉寂就有些过了,毕竟董家是被煜武帝亲自敕封的儒门宗庭。六百年来每一位新晋儒圣,都要去红衣巷拜谒儒宗衣冠冢,董家再以三十六坛绿蚁酒相送,算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册封仪式。”孟小花再将手中的半杯喝掉,回味的咂咂嘴,“上次啊还是二十年前,白露那老头成就儒圣,可这家伙居然自己将三十坛绿蚁酒全都喝了,真是暴殄天物啊!喝完了,还说这酒淡的像白水,还不如驿站酒肆的劣酒,气的董家人背后大骂牛嚼牡丹。”
公孙小可已经将小酒坛牢牢握住手中,放下酒杯,直接将坛中剩余的绿蚁酒仰头饮尽。一滴晶莹的酒水,滑下她同样晶莹的下颚和脖颈。
孟小花心虚的干咳了两声,转开了发直的眼神。
“真是好酒,”公孙小可意犹未尽,“如果早生二十年,一定要从白露那老头手里,抢来几坛过过瘾。”
“行啦行啦,过犹不及,只有稀少,才会让人觉得珍贵。”孟小花已经心满意足了,起码这坛落入公孙小可魔掌的绿蚁酒,自己还是尝到了两杯。
“是的,只有稀少,才会珍贵。”饮胜之后的公孙小可双颊挂上了淡淡红晕,让平时素淡的妆容变得神采飞扬起来,“大煜建朝以来,九州气运似乎已成定数。先是八百年前的道宗张纸坛,后是六百年前的儒宗董仲,四百年前的佛宗宝树禅师,最终是三百年前的武宗李牧神,似乎存在于九州江湖中的气运,一次只能成就一位宗师。”
“不但是宗师,就连三教中的大修为者,都是有定数的。”公孙小可微醺,谈兴大发,孟小花只好接过了话茬,“道门中的天师大真人只能有一人,佛门的大金刚只能是一人,而儒圣也只能同时存在一人。”
“那么问题就来了,”公孙小可望着心湖上越来越大的风雪,眉峰变得严峻起来,“本代的儒圣白露,就在书院之中,为何红衣巷里又要出现一位儒圣呢?”
孟小花并没有正面回到这个问题,而是说道,“这两年,书院里的学生,变得越来越优秀了。”夸着书院学生优秀,孟小花的喜色却不是很多。
“天工府的宋玄同,已经做可以‘感同风雨,天地协力’,齐夫子说,他离创造自己的人间之意不远了。”
“地物府的刁一,修习的是与徐夫子完全相反的枯剑,这一年越发严肃枯槁,枯心之境也已经迈进门槛。”
“还有神宇府的虞擘鹿,或许不远的将来,就能接替你掌管大藏凌云阁。”
“至于人才府和诡道府,有那么几人在治世之道和兵法推演上,都显现出极高的潜力。一苇家的那个圆脸小侍女,就因为在推演上的天赋,被曹老夫子破例收作了记名弟子。”
“不但是上五府的首席们,连刚入书院的这一批新人,不少人都有绝佳天资。”公孙小可晃了晃空空如也的酒坛,接过了孟小花的话,“孙平山可治世无双,戚满福擅破局收官,小草和尚已禅密同修。还有那百草乐家的小子,天生一只可以辨别丹石草药的鼻子,要是被剪云山那些痴迷炼丹的牛鼻子知道,不知道会不会来书院讨要。”
“还有一苇介绍而来的王氏兄妹。小小年纪,武道格局却已颇为宏大。”孟小花站起来,走到露台上,抓起一把栏杆上的积雪,补充道,“记得当日,白虎丘外,和巨梅仙对阵的五行四象阵,也是出自四名少年啊!”
“这说明什么?”公孙小可也来到露台之上,自问自答道,“说明这天地间的气运增多了,可以承纳更多的变数。就像林子里的土壤突然肥沃了起来,原本被大树吸走养分的小树苗,也能拔高成长了。”
孟小花没有再继续搭话,只是望着越来越大的风雪,心头的忧虑越来越重。
书院天工、地物、人才三府曾协作做过一项研究,比对有史可循的乱治之世,天地间本源之力的浓郁程度。发现越是治世,天地间的本源之力越是稀薄。而在乱世之中,本源之力则极为充裕活跃。
因此,每当朝代更迭时,便会能人辈出。
譬如大楚朝之前的春秋,大争之世,列国伐交频频。彼时,三教大能,陆地神仙,能臣武将,层出不穷。而后弘安会盟,列国共尊大楚,可九州却并未安定。直到白煜崛起,杀尽大能,驯服三教,屠戮荒人,招藩塔林,天下才终于进入治世。而此时,天地间的本源浓度,已经远远不及春秋时代。书院屡经考证,估测煜朝建立后,本源浓度只有春秋时代的三分之一。
这就是孟小花担心的。
人心感应天地,天地有变,人心难免思动。就是不知道江湖这水到底深了几分,九州这地又会颤上几颤。
而书院,在这次天地变化中,是否可以屹立不倒呢!
或者,书院的理想,是否能在废墟下留下火种。
酒空了,雪大了,两人一时无语。
许久之后,公孙小可重新慵懒的声音重新响起,“去往北疆的学生,已经提前结束游离,全部返回书院。目前,镇北军封锁了栖鸾山口,短时间内无法得到确切消息。”
“其实,过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怎样消化这件事的后果。”孟小花似乎极为困恼的摇了摇头,“而且,直到今天,除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我们还不知道后果是什么。”
“那就要问问他们喽!”公孙小可,朝着露台下的风雪指了指,然后便拎起空空如也的酒坛,从另一面下楼离开了。
孟小花没有像往常一样屁颠屁颠的送她,而是静静的站在露台上,望着冒着风雪走在心湖冰面上的两人。
远看一矮一高,近看一老一青,孟学礼和孟一苇,这祖孙二人,竟罕见的同来心岛。
“得得得”,已经入楼的两人,在楼梯上跺了跺脚上的雪沫。
“路滑,您先请,我在后面照看。”孟一苇的声音先响了起来。
“嗯。”简短却并不疏远,孟学礼自然接受孙辈的孝心,只是不住的提醒道,“你到底是有眼疾,注意提着手中的炉火,今天咱们爷仨能不能吃好,就看它了。”
孟小花楞了一会,赶紧摘下耳边的红花,紧走几步来到梯口,恭恭敬敬地束身而立。
一会,一位清瘦的老头就走了上来。老头其实不矮,纵使此时年老,依然身形颀长,想来年轻时绝对风姿卓然。只是等孟一苇也站到了二楼,高度上就颇为劣势了。
“小花,见过父亲!”孟小花恭敬地施礼道。
“孟家人丁薄,我这辈只剩我,你这辈除了远嫁的南芗,只剩你,一苇这辈只有他。”孟学礼掸了掸身上的雪,望着不修边幅的儿子,感慨道,“可是二十年来,自从你二哥病故,我们三辈三人就没有聚在一起过。”
“孟家人,都是劳碌命,您以前常说的,哈哈”,孟小花慌乱地捋着有些潦草的头发,憨然的笑着。
随后,就被老父亲的一句话整的红了眼眶。
只听孟学礼说道,“苦了吾儿,明天就是新年,为父来看你了。”
眼看孟小花就要猛汉落泪,知道祖父身体情况的孟一苇,怕老人家动情伤身,赶紧走上前来,拉住孟小花。
“快点找个桌子,小叔父,我可是替祖父提了一路的烤肉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