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子活着回来了。
被献祭给湖中龙神的孤女仍穿着献祭时为她套上的那一身全新的衣裙, 只是因为浸泡过湖水有些难以避免的脏污，在这个昏暗蒙昧的时代，人们都清楚本该死去的人如果复活归来会迎接什么样的待遇, 可女孩脚步坚定, 在村人惊慌不安的尖叫和窃窃私语中，与蒙蒙雾影中重新踏入了这片曾经诅咒过她生命的村子。
“我回来了。”
区别先前那已经心生死意的女孩，现在的翠子眼底有了全新的光亮, 当她微微抬起下巴直视着震怒之色下难掩惊恐的村长时, 其余围观的村人甚至有些怀疑这气势惊人的姑娘是不是他们当日绑缚巨石推下湖水的落魄孤女。
“——带着神明大人的旨意。”
村长下意识想要张口，可一位上了年纪的巫女却抬手阻止住了他的声音。
翠子记得这个人，来自远方一处城池，德高望重的巫女大人在那里甚至得到了城主的供奉, 是以村人在走投无路之下, 便将她的话当做至高的旨意——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村长……不过便是这小姑娘死而复生实在是太过邪门，谁也不敢保证她究竟是妖怪还是当日的女孩。”
“……可是必须要承认，她作为祭品的确让漩涡与翻滚在水面之上的鱼群消失了；所以, 听听她想说什么也无妨。”
巫女的语调有种令人心慌的温吞缓慢，翠子看见村长露出有些急迫想要反驳的表情，可碍于对方的身份地位，也只得退后一步站在巫女身后，悻悻闭了嘴。
巫女垂眸，居高临下俯视着翠子。
“说说看吧，小姑娘，”她带了些难以被人察觉的轻蔑嘲讽的态度，用眼底瞧人的姿态在其他村人来看再自然不过。可巫女摆出这副态度时却并没有得到女孩应有的对自己的敬畏，也没从她脸上感觉到点破谎言的慌张, 于是她微微皱起眉，声音也放得严厉了几分:“即使是我这样常年侍奉神明的巫女，也不敢说我可以被允许携带神明的旨意——越过所侍奉的神灵的意愿，
依靠自己的喜好随意解读祂们的想法，弄不好可是要吃大苦头的。”
她并不信任自己。
女孩察觉到了这一点。
翠子不擅长隐秘的讽刺与刻薄，所以在她的面前仍保持着最初的恭敬态度。
可她的确是得到了允许的。
翠子很平静地想着。
龙神意欲将福泽降在这小小的村落之中，她背负着传达神之旨意的重要使命，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也要说服他们听懂理解自己的话。
但是，现在有个小小的问题。
女孩的目光缓慢转到了巫女的脸上，对方顿觉冒犯，很明显的皱起眉来。
村子里的人太过敬畏这位巫女大人了，若她开口不相信亦或者说自己被邪魔所蛊惑，那么她很可能要迎来第二次的死亡。
……那样，绝对不可以。
龙神大人赐予她的第一件命令，便是让自己为了她活着。
那么除非龙神大人允许亦或者选择舍弃她，不然她不会因为任何理由死去……女孩做了个深呼吸，表情变得愈发坚定。
“那是因为龙神大人是不同的。”翠子的声音不卑不亢，原本始终维持声音冷淡的女孩忽然带了些许不悦的恼怒，连带着语调也跟着微微拔高了几分:“还有，请您不要把那位大人与其他存在相提并论！”
“你——！”巫女的脸上短暂浮现出近乎扭曲的震怒之色，可她下一瞬克制住所有的表情，一声矜持冷哼轻飘飘溢出唇间，在村长有些怀疑的目光中，巫女抬了抬下巴露出近乎嘲讽的嗤笑，“好吧……那我姑且去看看。”
“你要做好准备，小丫头。”
巫女如此沉声提醒着，她已经上了些年纪的脸已经失去了年轻的青春活力，有些干枯的面皮附着在颧骨之上，使得那嘴角的弧度莫名多出几分并不慈悲的刻薄意味，而她睨着翠子，丝毫不打算掩饰自己的轻蔑。
“这天底下即使是神明也没办法令人真正的死而复生，若是你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那么我是要把你当做被妖怪蛊惑亦或是操纵了身体与意志……直接祓除掉你。”
“可是——”女孩硬邦邦地开口，丝毫没有冒犯对
方自尊的自觉:“若我没记错的话，您刚刚来的时候可是连龙神大人无意卷起的漩涡也完全无法解决的……那您的自尊与傲慢来于何处，可以越过龙神大人来处决我？”
巫女的表情顿时僵住，变得格外不堪。
而翠子只是缓缓低下头对着巫女施了一礼，然后才看向始终保持着沉默的村长。
“我来为您传达龙神大人的意思。”
村长后颈一紧，舌根泛起无奈苦涩，他惹不起拥有城主奉养的巫女，也不敢去触怒如今可能当真依靠了龙神的翠子，两边权衡之下，村长在巫女不悦的目光中对着这么多年里从未施舍过一眼的孤女翠子低下头，语气近乎谦卑:“可是……需要什么别的祭品？”
“这倒不是。”
女孩声音清脆，虽然年纪尚幼，却仍然有种不怒而威的凛然威严。
“龙神大人的意思，是她想要一处可以找人聊天的地方，她看上了这里的村子，作为交换，她可以行云布雨，让这里常年风调雨顺，不受灾难。”
当然，小莱当日的原话要比这些散漫随意得多，还带了许多翠子完全无法理解的词语——可这并不耽误翠子精准抓住了龙神大人的意思:龙女应当还在幼年期，骨子里还有些孩童喜爱胡闹玩耍的天真本性，尚且还无法完整的化形，本能对着这大湖有着难以割舍的依恋。
可也只是难以割舍，并非不能放弃。
“如果不愿意的话我就换别的地方，这个完全无所谓啦~”
龙神大人当日的一句无心之言，却引起了翠子难以遏制的剧烈恐惧。
她不在乎龙神大人是选择这个村子还是其他人类聚居的地方，对与如今的翠子而言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她的神明更加重要的存在；她怕的是自己会被对方毫不犹豫地丢下——就连这让她栖居的大湖也可以轻松舍弃，那不过是随手施救毫无价值可言的自己，又有什么不能抛弃的？
请让我追随您。
请让我成长、请让我学会强大，请让我拥有能留在您身边的资格。
女孩将额头抵在龙神面前的地面，反复用呜咽的嗓音去哀求着，她
不敢用自己的身体去触碰龙女雪白无瑕的衣摆，只能在龙神无奈的声音竭力阻止自己把额头磕破的行为——疼痛倒是不要紧的，可那血污会污染神明的裙摆与视线，女孩浑身颤抖神色惨白，脸色比刚刚从水中救起的时候还要可怕。
“那就交给你好啦~”
龙神单手托腮摆了摆手，手指拂过她的额头治好了伤口，又引来水流洗净女孩脸上血污，漫不经心的语气再一次解救了女孩不安的灵魂，“试着去和村子里的人说说好啦，如果他们同意信仰我，那么我不介意多留一阵子，村子提供信仰和信徒，我为你们保证风水无误，说不定还能顺便帮忙辟个邪驱个魔之类的——总而言之，你好我好大家好嘛。”
她说的轻描淡写，翠子却听得心惊胆战。
——这样的神，无论去到那里都是要被人类狂喜雀跃的奉养的。
可是这个目前还无法确定她是邪神还是善神的村子，真的能让龙神安心留下吗？
自由自在的神明自然是不会专注留守于某个地方的，她以前听村中长者说过，若是搭建神龛创立神社，世世代代予以神明最虔诚的信仰，人类便有了将神明绑缚在土地上的资格与能力。
翠子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村子里的人无法做到虔诚信奉龙神大人，那么她会选择追随那位存在的一起离开……而如果对方无意自己继续跟随，那么她的性命也就没有了继续保留的价值。
——好在不幸中的万幸，她的话至少初步说服了村长。
虽然村长表情和态度都还有些模糊，可那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身边的巫女态度，以及翠子的话目前还没有让人直接相信的价值。
村长不敢表现出明确的态度，眉眼间呼之欲出的喜悦却已经相当明显了。
他咬了咬牙，许下了自己的承诺。
“若你说的是真的，我会第一时间为那位大人建立神社！”
闻言，女孩并未露出喜悦的表情，相反，翠子只是很淡定的点点头，一副“自该如此”的从容态度。
巫女被她的这副模样气得牙酸，却也清楚即
使那位是妖怪自己也没有与其对抗的实力，于是心里打定主意，如果出了问题就回城寻找城主的帮助——水泽之灾不容小觑，城主想必一定想办法解决这里的问题。
——可她的想象，终止与瞧见湖面上翩然而立的人影的那一刻。
巫女在瞬间止住了所有的呼吸。
“哎呀，很快嘛~”
那轻松立于水面之上的年轻女子身着如雾影般缥缈的雪白衣裙，丝毫没有想象中神明应有的傲慢与矜持的端庄之态；可即使这位的声音再轻快、神色再平易近人，也没人能忽略她裙摆之下随意摆动的雪白龙尾，和那双自始至终未曾染上人类情绪的猩红龙瞳。
——龙神。
不可冒犯、不可窥视、不可亵渎——！！！
跪下！！！
山川林海中涌出非人之物震怒的吼音，通灵的巫女被那声音震得大脑与心脏隐隐发麻，她再不做丝毫迟疑，立刻俯身跪下。
在其他听不见怒吼的普通村人的眼中，那位姿态傲慢身着白衣红袴的尊贵巫女，在看清龙女姿态的第一眼，便没有丝毫犹豫地俯身而跪。
“龙神大人。”
她声音低哑，却足矣让所有人听清她的话。
而在她之后，也早已跪满了黑压压的一片。
小莱歪着头看了一会，伸手点了点下巴，脸上跟着露出一点愉快地笑意。
本来还想商量商量，毕竟没本生意素来好做的……
但这么一看，似乎也不错的样子。
“做得很不错嘛翠子~过来过来~”龙女愉快的声音在这片寂静的沉默中骤然响起，村长战战兢兢抬起一点眼皮，瞥见那小姑娘迫不及待地从地上跳起来奔向了龙女，而连那位尊贵的巫女大人也不敢看上一眼的龙神大人，此时正亲昵的揉着女孩的头发。
“以后我的事情就交给你来处理啦，好好干哦~”
那一刻，村长听见了巫女骤然止住的呼吸声。
“是的，龙神大人。”翠子的声音满是虔诚的满足，这女孩大抵还没察觉到发生了什么，只是单纯在为获得了神明的嘉奖与抚摸而高兴着。
“龙神大人……”巫女闻言下意识抬起了头，她在抬眼的那
一刻便生出了将生命置于死亡边缘的激动与恐惧，可某种更加深刻的迫切让她望向那位尊贵的龙女。
于是她看见龙女卷起龙尾让那瘦弱的女童坐在上面，笑嘻嘻地与她说着什么，名叫翠子的女孩满脸都是病态般的艳丽潮红，单单是将距离拉近至这样的距离，就足以让她幸福地快要死掉。
“龙神大人……”她忍不住又微微拔高了声音，叫了一声正在专注其他事情的神明。
“叫我做什么呀？”
龙神敛起脸上的笑意，她有些被打扰的不满，神色算不上恼怒，只是瞧着她的眼神没什么兴趣而已。
“请允许我侍奉您……”
龙女歪歪头，眨了眨眼睛。
正当巫女以为她同意的时候，她却把眼神转向了翠子:“她说的你会吗？”
女孩下意识地回答:“我并不会咒法，也不会保护您的技巧……”
“哦那个不重要，你想学什么我可以教你，”在不少人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中小莱随意摆了摆手，兴致勃勃的问道:“就是所谓的要侍奉神明要做的事情，翠子你会吗？”
对于这种事情，女孩本来也只是一知半解。
可若是让她想象一下，其他的陌生人去触碰龙神大人的身体……
翠子表情无意识地变冷一瞬，斩钉截铁的回答:“会！”
“那就好~”小莱很高兴的拍了拍手，“那么我暂时就留在你们村子啦，翠子侍奉我去，其他不需要，好啦好啦，会议结束大家解散——”
村长下意识地咬紧了舌尖，避免惊恐的声音从自己口中流出。
——他知道的，从现在开始……甚至是很久以后的未来，只要是这位龙神大人所能覆盖触及的领域，最高话语权的执掌之人，已经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