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之前, 男孩并没有得到自己的名字。
在这个算得上丰饶富裕的村庄里,他因为出生时得到了巫女翠子传达的神谕,被允许拥有比城中贵族还要精贵的饮食与华贵漂亮的衣物。
那对应当是他父母的男女说, 这是因为他并不是他们的孩子, 他们不过是代为龙神抚养自己罢了。
出生的时候,他们原本要因为他这副外貌溺死他,若非翠子大人带来了龙神大人的旨意, 他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
要感谢龙神大人呀。
说起这件事时男人永远闭口不言躲得远远地, 而那疯子一样的女人毫不避讳他们曾经想要杀死亲生儿子的事情,说的轻描淡写漫不经心,而每每最后,女人总是神经质地一遍遍抚摸着他的头顶, 絮絮叨叨的反复念叨着, 你能活下来可是因为神明的恩泽呀。
他感受不到所谓母亲的怜爱与柔情,抚摸头顶的那只手总会无意识扯住他的头发,此时抬头的话往往会接触到那个女人隐含着扭曲嫉妒的眼神,看似温柔的手指也总会扯得男孩的头皮隐隐作痛。
——可笑。
她嫉妒着自己这个天生鬼神之貌的亲生儿子, 这个天生畸形本该被他们随手抹杀的怪物,却能够得到龙神的另眼相待。
四手,两面,男孩在家中勉强算是能得到尊敬的待遇,可是出门却仍然也只会得到同村其他人的尖叫和厌弃的眼神,同龄的孩子初始还会背着大人们用言语辱骂,男孩对于那些声音无甚兴趣也懒得与其多费唇舌,往往是他们一开口,他就熟练地绕开原路避开了他们。
也许是他的沉默让这群孩子误解了什么,渐渐地, 他们不再单纯用单薄的语言辱骂那个怪物,而是举起石头与泥巴远远地去砸他,可当石块第一次砸到他的时候,原本习惯沉默寡言的男孩立刻一个猛冲冲了过去,轻松将对方翻身按在地上,一把捏住了猎物的脖子!
他天生力气远超常人,体内更是蕴藏着强大的不知名力量,那脆弱的幼童喉颈在他
手下比春日新生的翠嫩树枝坚硬不了多少,轻而易举就能捏碎——可他环视手中猎物眼中原本的挑衅在他手中变作挣扎的痛苦与恐惧时,却有着某种难以形容的美妙滋味却跟着涌上心头。
男孩震惊于这种奇妙的愉悦之中,甚至没有丝毫对自己心态的自我质疑和不安,他盯着手里猎物的眼睛,唯一想的是,若是不那么快地杀他,那么自己可以稍微多想享受一会。
于是他的手指克制着没有发力,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撕扯在一起的两个人立刻同村赶来的大人们慌张扯开。
有的声音愤愤不平:“我说什么来着,这就是天生鬼子!是诅咒!”
有的声音犹犹豫豫:“可是龙神大人说了……”
也有那小小的嘀咕声:“龙神留他一命也不过是因为本性慈悲,大人高高在上,哪里晓得这种小鬼会给村人带来什么样未知的灾祸呀。”
厌弃,憎恶,犹豫……
——还有最重要的,恐惧。
而被他险些掐死的那个小子,此时躲在父母的背后,惊恐地看着被好几个大人粗鲁按在地上,脸上却毫无反省之意的两面四手的怪物。
在这嘈杂不安的交谈声中,男孩忽然听见由远及近的沉稳脚步声,人群里声音渐渐变小,直至无限趋近于某种近乎死寂的压抑安静,先一步映入眼帘的是巫女鲜红的衣裤。
男孩抬起头,和那位只从旁人言谈之中存在着的大巫女彼此对视。
他从那个女人看似冷静平淡俯视自己的眼中敏锐察觉到了一点熟悉的感情——那感情无限接近自己那个应当被称做母亲的女人,只是要比那个女人更深、更冷,更加克制与压抑,她并非嫉妒着自己这个被允许接触神灵的怪物,只是单纯厌恶着这个可能会污染神明的存在。
“放开吧。”
翠子冷声开口,缓缓挪开了自己的视线。“他还不到七岁。”
这并不是因为巫女的仁爱之心,因他是个不到七岁的孩子才会出口的辩解,纯粹是因为这个男孩是被龙神亲口决定的要被收走的孩子——
“七岁之后究竟是
要如何处置,由龙神说了算,我等无权干涉。”
“……是,翠子大人。”
有人心有不甘,也有人神情怨怨。只是他们没有人会去反驳翠子的声音,在交头接耳的低声埋怨中,村民们渐渐散去了。
男孩无所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回了自己那个所谓的“家”。
恨又能如何呢?
至少在七岁之前,他拥有无法无天的自由。
***
那一日之后,日常似乎没有变化,仍然是精致的衣服和丰盛的饭食,只是女人原本还能算得上虚假温情的抚摸渐渐消失了,随着他七岁生日渐渐靠近,女人的脸上时不时地会露出扭曲的表情。
——七年的时间不短,可神明从未出现过。
“……是因为你犯错了吗?”她抚摸着男孩的头顶,神经质地反复重复着,“因为你犯错了,所以龙神大人从来都没有来见过我、也不打算来夸奖我吗?”
男孩瞧着她的脸,半晌忽然嗤笑一声:“你怎么就没想象过神明根本不存在、亦或者这几年后压根就忘了你?”
他没见过神,也没觉得那是真的。
毕竟有个代传神谕的巫女,想说什么都能说不是嘛?
女人没有恼怒,也没有争辩,她只是用一种相当惊异复杂的眼神打量着这个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怪物,然后反反复复抚摸着他的头,嘀咕着:“你不懂的。”
她又突兀地笑了起来。
“果然……你不懂的。”
这女人又恢复了先前的诡异热情,每日亲自送来可口的食物,为他天生四手的奇异模样裁剪特制的衣服,像是忠诚温顺的仆妇任由他随意指挥,这女人能有什么威胁呢?
男孩随手就能捏断她的喉咙,更何况在七岁生日之前,她只会快乐的养大自己这个怪物,等到将来把他奉献给她的神明大人。
……他没有防备。
所以当寒冬大雪之日,男孩因为日积月累地服下了过量毒草导致昏迷的时候,他当真没想到这女人居然真的疯狂到了这个地步——
那个瘦弱的、单薄的、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力量的女人,依靠着一己
之力把昏沉睡着的生着四手的怪物拖到了大雪覆盖之下的无声荒野。
“不可以呀……”
她冰冷僵硬的手指抚过对方扭曲的肩膀关节和第二双紧闭的眼睛,近乎癫狂的反复自言自语着:“时间快到啦,怎么能让你用这副样子去见神明大人呢?太丑陋了,太不敬了——”
“妈妈这就帮你处理掉多余的东西……你要去见神明大人啦,可不能这副样子去污染大人的眼睛呀……”
意识昏沉之间,男孩挣扎着睁开眼睛,模糊的视野里却只看到女人难以压抑狂喜的扭曲面容,和她手中高高举起的砍柴的斧头——
斧头落下的时候,她是笑着的。
****
——很久之后的两面宿傩回忆起自己无聊的人类童年时代,偶尔也会认真地承认,他对与那位“龙神大人”最初的感情,是深刻入骨的怨毒恨意。
即使身体消亡、昔日的历史湮没于时间,唯有恨与诅咒绵延不绝,在最初的时候就已经浸透了他的灵魂。
男孩从一开始就不屑于去恨这些愚昧的村民,他只是全神贯注地将自己所有最纯粹的恨意,一股脑扔给了那位随意留下他性命的神灵。
他本不需要经历这些。
他本不应该经历这些。
……他若是死去,就要化身怨灵诅咒,日夜不歇地去纠缠那任性的龙神,他若活下来,长大后迟早有一天会用自己的牙齿和手臂撕裂神明的喉咙。
男孩最后的诅咒未能出口,失血与失温带来的短暂休克让女人误以为这小怪物已经死去,匆匆用冰雪掩埋了一下就慌张离开,并不知道他呛咳几声,又把自己从雪堆里刨了出来。
被砍掉的手臂扔在雪地上飞溅出猩红血花,又被冰雪冻在了地上——这种时候倒要讽刺地感谢她挑了个这样恶劣的天气了,暴风雪掩盖了来去的行踪,也跟着冻住了伤口,一定意义上避免了失血过多而死的惨烈结局。
如果不是那个神七年前的独断专行……
如果不是那个神——!
“哎呀……虽说是闻着血腥味过来看看的,但你未免也把自己折腾的太惨了。”
一把纸伞在咬牙切
齿的恨声中撑在了男孩的头顶,为他暂时遮去了冰冷的雪花。在这冰天雪地的荒野之中,女人愉快的声音几乎快要与风声融为一体了。
他挣扎着抬起头,对上了女人含笑的脸,和那双冰白风雪之中显得异常显眼的一双猩红龙瞳。
女人倾身低头俯视着自己,纸伞遮在他的头顶,声音凉薄,丝毫不打算掩饰她嘲讽的恶劣本意。
“好凄惨呐,小子……怎么,还活着吗?”
有一个猜想渐渐浮上心头,只是他不愿意承认罢了。
“……你是谁?”
女人歪歪头,溢出一声轻笑。
“你这七年近乎不间断地诅咒我,即使我让人为你带去锦衣美食给你最好的待遇,也并不妨碍你对我的诅咒……怎么,就这样也记不得我是谁吗?那人家可真的好伤心呀~”
——龙神大人。
傲慢的神,狂妄的神。
男孩仰望着她,嘴角缓缓扯出来一个狰狞的笑。
“龙神大人……你留下我的命,是要日后才杀我,还是要现在就看我死?”
小莱挑了挑眉,很快笑着一点头,赞许道:“反应很快嘛小子~好吧,现在帮你治疗一下。”
她伸手准备去触碰男孩身上的伤口,可男孩原本无力瘫在一侧的手猛地暴起,一把抓向了小莱的手腕——!
只是还未等他指尖碰上神明的衣摆,一道巨力猛地砸上他的后背,男孩顿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伴随眼前一阵眩晕,他脑袋晃了晃下一秒砸在了雪地上,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啊……果然天生坏种,有的东西真的是天生的呢~”
小莱悠悠然抬起龙尾愉快地晃了晃,这才低头看向被自己一尾巴砸晕的小鬼,有点苦恼的皱起眉。
不是很想用尾巴把他卷回去诶……
话说这么一会功夫不治会不会死掉?应该不会吧?
小莱检查了一遍这小子,发觉体内咒力磅礴,就算在冰天雪地的极端恶劣天气里泡了这么久又被她一尾巴砸出了肋骨骨裂,但是咒力运转仍然足够流畅活跃,一时半会想必死不了。
于是她满意的提起男孩的后颈,一路拖着他回了如今的住处,并在穷神出来迎接的时候,高高兴兴地和她挥手打招呼:“亲爱的,你看我带回来个什么稀罕玩意~”
作者有话要说:以防万一提醒一下,没有白月光,不玩白月光。
大爷就是天生坏种,恨小莱恨得咬牙切齿恨得千年不变的那种。
当然,这里面小莱自己也许也是需要反省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