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 车厢自窗户透出的余光并不足以照亮整个车站，落脚处的地方围栏锈迹斑斑，杂草顺着斑驳石阶裂开缝隙自由生长着, 电车并未离开, 而是像是等待着什么一般，仍然安静地大开着车门。
月光蒙着一层阴冷的雾色，云层太过厚重了, 以至于那一点本该柔美的月色也被割裂成了一条狭窄的细缝, 隐隐约约透出一点朦胧的光来，津美纪抬头寻觅着光源，莫名觉得那头顶的残月瞧着更像是一只冰冷的眼，窥视着、压抑着这片土地上零星挣扎的些许浅薄生机, 透出满含嘲讽的恐怖恶意。
一阵阴冷夜风徐徐吹过, 透骨生寒。视野的不远处是被黑暗吞噬的道路和早已废弃的楼房与路边的杂草丛，数十米之外的路灯灯光影影绰绰，断断续续闪烁着一点苟延残喘的余光，路灯之下偶尔掠过的飞虫与杂草摇摆的幅度扭曲了那点余光下的影子, 像是这无声恶夜里徐徐舒展的触手，隐匿于未知的黑暗之中。
津美纪拽着小莱的手无意识缩紧了一点，走在她前面的女孩子神色清明，无形之中在这陌生的地域赋予了一点安稳的勇气。
走在前面的女孩子速度并不快，津美纪下意识四处搜寻现代文明存在的痕迹，但是没有，站牌上的广告海报早已不知是多少年前的旧报纸，颜色褪尽字迹消磨，此时他们的脚步已经停在了不远处的检票口的旁边，里面空空荡荡, 不要说人口存在的痕迹，连座椅上的皮垫都已经被岁月腐蚀，只剩下了锈红坚硬的铁架子。
“看起来是个废弃车站，害怕吗？”
“……稍微有一点。”
小莱的语调很平静，而津美纪原本只是抓着她手腕的动作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抱着她胳膊紧紧贴上来的样子。
初次见面的远坂小姐并没有表现出日本人特有疏离冷感的淡漠本性，相反，她侧身拽了拽披在津美纪身上的柔白外袍，语调也放得温和许多:“夜风很冷，不要着凉。”
“……是。”
伏黑津美纪下意识垂下眼不
敢直视少女近在咫尺的侧颜，忍不住红了脸。
鲜活的温度与女孩子特有的美好香气是津美纪在这里唯一可以依靠的对象；她本来也是成熟温柔擅长照顾人的性子，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竟是与少女无意识调换了身份定位，变成了被保护的那一个。
应该问一句这孩子冷不冷的……莫名就成了被照顾的对象，津美纪单手拽着衣摆，想要再次说话的时候却已经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她安静跟随小莱的脚步，忐忑不安的想着。
“我不冷。”
走在前面的那一个很平静地开口。
“这里好奇怪的样子……”津美纪低低说道，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只有一条弟弟伏黑惠询问的短信，发送时间是在她们下车之前，想要回复却搜不到信号，此时电量也几乎快要见底，手中最后的光源随着电量降低而自动进入节能模式变得黯淡起来，这让津美纪愈发不安。
她的目光终于转回了还未开走的电车上，小小声地开口询问道:“我们要不然先回车上去吧？”
小莱沉思片刻，她的目光从簌簌作响的摇摆草丛中收了回来，平静地点了点头。好在哪怕到了现在那辆电车也没有开走的打算，而当她们两人脚步重新踏上电车后，仿佛死去一样的电车忽然有了反应。
广播里吱吱嘎嘎发出一阵诡异电流，那声音像是被挤压撕裂的电子人声，乱流把尾音压迫出某种近乎惨叫的刺耳质感，伏黑津美纪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刚刚想要转头的那一刻，车门便在津美纪的身后无声关上了。
……严格来说，现在已经过了最后一班电车下班的时间。
而当车门关上，窗外景色却再次闪动起来——诡异的电车承载着唯二的两位客人，再一次开动了。
“像是在等我们一样呢……”小莱冷不丁开口说话，伏黑津美纪没有回答，她开始觉得自己喉咙发紧，手指也有些冷冰冰地。
“你不要吓我啊……”
她声音强自镇定，尾音却有些发抖的样子。
“津美纪，”小莱忽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女孩子打了个机灵下意识望
了过去，就看到自己的伙伴若有所思看着车厢尽头的样子，很平静地和她问道:“你对神秘学了解多少？”
“……诶？”
小莱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外面。
津美纪不解的转过头去，在看清窗外景色的那一刻，她的瞳孔骤然缩紧——！
——锈迹斑驳的围栏。
褪色无字的站台广告。
闪烁的路灯，圆形的光影之下舒展的像是触手一样的杂草影子。
还有那异常显眼的一行字:
“如月车站”。
“是巧合吧……？”
“不是，”津美纪的声音颤抖，几乎难以遏制从脚底窜上来的冰冷恐惧，可远坂莱的语调此时居然还称得上一句气定神闲:“我一直在看着这辆车，始终是直线行驶，没有拐过弯哦。”
……！！！
那一瞬间，伏黑津美纪的脸色已经只能用惨白来形容了。
“还要下车吗？”小莱的语调仍然是十二分的淡定，只是这一次她的神态气息已经很难影响到被未知恐惧侵蚀了理性的伏黑津美纪，这姑娘死死攥着手里的手机，像是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摇着头。
小莱歪歪头，指了指车厢的那一边:“我准备过去看看，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津美纪明显一顿，然后迅速摇头。
她拼命地给伏黑惠发送着信息，短信发送成功的那一瞬间的确生出了仿若解脱般的细微喜悦，可是无论她发出去多少条都犹如石沉大海，津美纪知道自己的弟弟并不是会在这个时间段忽略自己信息的类型，可是屏幕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对方没有回复。
……别开玩笑了。
那种抓住希望却又要眼睁睁看着它从自己手边溜走的感觉，恐怖的绝望更甚于鲜活的愤怒本身——倒不如说在这种情况下连生气也是一种不可想象的奢侈，津美纪的手指只剩下了机械性的动作，直至手机屏幕彻底黯淡下去，余下的电量再也无力支撑她的下一条信息发送。
津美纪深吸一口气，哆嗦着声音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问我神秘学，是什么意思？”
“很明确了吧？用比较能通俗理解的方
式来解答就是:我们现在正身处‘怪谈’之中。”伏黑津美纪维持着那个低着头的动作，看着对方在明亮到惨白的车内白炽灯之下缩小到只剩一点的影子，安静听着她与这情景格格不入的平静嗓音:“要解决并不难，问题是你的精神状态能承受到什么程度？”
她的反应太冷静了，冷静地像是伏黑津美纪的反应才不正常。
“……你很习惯这个了吗？”津美纪苦笑着，放松了死死捏着手机的手，才察觉到自己双手冷汗涔涔，手指早就捏到发麻，此时连握拳的简单动作也做不到了。
小莱摸了摸下巴:“还好吧？毕竟世界各地游历过什么奇奇怪怪的玩意都见过，这一回也本来只是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过来看看。”
问题原本不严重，关键是扯进来一个伏黑津美纪，这就有点麻烦了。
至少小莱在坐上这班电车的时候并没预料到对方如此胆大包天，明明刚刚上车的时候某个主导怪谈的存在还在隐秘里哆哆嗦嗦小心翼翼，宁死不关车门的态度摆明了就是拒绝只载她这位珍贵的客人。
小莱一开始还很平静，准备耐着性子看看这玩意能和她耗上多久——但凡这种类型的怪谈都必须要遵循某种束缚，比如说作为电车怪谈那么它就不可能永远不发车，反正小莱也不用担心什么，只有她自己的话那么无论是直接深入如月车站还是抢车闯进去都是很轻松的事情；但是等到伏黑津美纪不小心勿入这辆电车后，意识明显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变动。
……她目前唯一好奇的地方是，是什么给了它有普通人类在这儿自己不会动手的错觉？
的确，如果要考虑到脆弱人类的意志承受极限的话，那么她什么也不要做、保持安静就是最稳定的做法。
“……如果是说非人存在的东西，我稍微知道一点。”
女孩子的声音略显滞涩，许是想起了某些不愿意回忆的东西，她连目光也有些躲闪:“但也仅限于知道，更多的就只是学校学生互相传闻的怪谈之类的……大概并不能帮上你什么忙。”
“没关系。”小莱倒是很冷静:“
本来也没指望你能帮忙，刚刚外面情况你吓坏了吧？接下来不需要担心什么，安静等我解决就好了。”
津美纪抓着自己的外套衣摆，声音隐隐发颤:“……所以算是我拖了你的后腿吗？”
没有怨怒，没有诅咒的不甘，这端庄温柔的女孩子脸上，就只有发自内心的愧疚与不安。
“对不起。”她低声道歉，是真心实意的难过。
……还真是让人没法子放着不管的乖小孩。
小莱抓了抓脑袋。
她沉思片刻，忽然伸手扯下伏黑津美纪梳着头发的发扣绑住了自己的一缕头发，手指一横发束齐齐砍断，在津美纪惊愕的目光中把头发放进对方手中，很是严肃的低声问道:“听过‘美杜莎’的故事吗？”
女孩子乖乖点头。
“很好，现在就把这辆列车当做‘美杜莎’一样的存在——”她伸手点了点津美纪的眉心，压低了声音:“抓好这束头发，接下来我不让你睁眼睛，就不要睁眼睛。”
津美纪紧张问道:“如果我睁开眼睛，那么我会变成石头吗？”
“会被吓成小疯子，那样就不漂亮啦。”小莱煞有其事地警告着，只是她的口吻太像是哄小孩子，津美纪忍了忍没有控制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点难得的轻快情绪倒是也跟着打破了一点先前僵滞在身体每个角落的绝望，她摇摇头，做了个深呼吸:“我不怕！”
津美纪信誓旦旦的回答道，跟着乖乖捏紧了手里的头发。
“那就好。”
小莱很顺手地摸了摸津美纪的头顶，又跟着拽紧了一点披在她身上的外套，囚牛的音色本就有着安抚人心的魔力，她再一次放缓了语调:“在这儿等我回来，解决了问题我带你回家。”
要信任她吗？
要真的闭上眼睛吗？
在这样的情景之下主动放弃视觉，黑暗本身便是危险与恐惧的暗喻。
……但是，总归不会有比现在更加糟糕的局面了。
伏黑津美纪抓紧了手里的头发，用力闭上了眼睛。
****
——最先变得明确起来的声音，是电车行使过程中的机械噪音。
紧跟着，类似野兽
争斗的血肉撕裂声。
怒吼。
尖叫。
挣扎。
电车广播里偶尔传出的电音仿佛是某种非人存在的凄厉悲鸣，那声音搅乱了大脑的理性，突如其来的某种认知颠倒的强烈眩晕迫使津美纪睁开眼睛，意图通过视觉来辨认五感的认知，然而女孩子发狠咬紧牙根，眼睫始终紧闭，用力到连眼部四周的肌肉都隐隐作痛。
这样用力睁开眼睛等一下一定会花掉的。
津美纪苦笑着想着。
失去了视觉后，连时间的认知也会变得模糊，不知过了多久，行驶的电车忽然停了下来，惯性让津美纪身体像某个方向倾斜过去，她双手都紧紧抓着手机和头发，这一下突然失去重心让她不由得向前倒了过去——
“哎呀……”
一双柔软的手臂接住了险些跌在地上的伏黑津美纪，熟悉的香味重新回到了鼻尖，对方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道:“好啦没事啦，可以睁开眼睛了。”
女孩子眼睫颤抖，维持着那个依靠在对方怀里的姿势，仍然惨白的脸上还有些显而易见的不安。
“没事啦没事啦~”小莱的声音里带着镇定精神的魔力，小心拍了拍她的后背，见女孩子仍然不敢睁开眼睛，便牵着她的手，维持着那个近乎拥抱的动作，亦步亦趋地引着津美纪下了车。
真正现世的夜晚是令人感到幸福的清爽夜风，她引着津美纪的手去触碰光洁的站牌和冰凉完整的栏杆，温声安抚着:“回家啦，津美纪，可以睁开眼睛了。”
抓着她的手渐渐收紧，搭在小莱肩头的衣服渐渐被某种温热的液体打湿，小莱叹口气，好脾气地摸着终于得以释放崩溃情绪的好姑娘，耐心至极地一遍遍安抚着她终于得以释放的委屈与不可言说的恐惧，顺便接过对方手机，给津美纪始终坚持不懈发送信息的对象发了个定位信息。
——于是等到伏黑惠用最快速度循着定位信息找过来的时候，便看到一个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津美纪，和一个明显想走却被她抓着不放的陌生少女。
少年瞬间阴了脸:“你被她欺负了！？”
不小心哭得太凶喉咙哑到不会说话的津美纪:“……”
想要离开却被过于热情好客的津美纪抓住不放的小莱:“……”
挺好一小孩，怎么说瞎就瞎呢:）